孤桐吟
   
by 千山之雪

早春二月,閑步郊野,雖然是草長鶯飛的光景,牧紳一卻并不開心。
他本是勛臣之后,世代受封鎮守邊界,到他這一代,卻因為觸怒上意,奪了封爵兵權,受了個有職無權的虛銜,
在家賦閑已久。亂世將起,空抱才略,身邊還受著皇帝的監視,說是散心,實在也只不過是沖著這變相的軟禁,
舒一舒心頭的郁悶之氣罷了。
讓他忘了這一切的,是一陣從遠處傳來的琴聲。
循聲尋去,卻想不到,奏出這樣激越清揚的琴聲的,竟是一個清秀瘦削,神情溫婉有如處子的少年。
“莫非……彈琴的另有其人?”牧一念之間,見琴在案上,便請奏一曲。
少年莞爾道:“理當從命。但是有個請求──當年將軍威名超卓,天下懾服,十年之間,無人敢犯海南邊界寸土。
在下無禮,只想知道,如今將軍的劍,是不是還是當年的劍,是不是已經鏽蝕在鞘里了。”
牧笑道:“好。”轉瞬之間,劍已出鞘。
剎那間,他似乎已經換了一個人,原來那個冷漠而慵倦的失意貴族,已經不復存在。
他,是叱 風云的,海南大將軍,世代鎮國侯,牧紳一。
眾人震驚,身邊有宮中遣來的人,不由后退几步,握住了腰間的刀劍。
少年卻神色不動,劍光未息,他已振衣落座,揮手之間,琴聲響起。
從人大多不懂音律,只是覺得耳鳴目眩,心神俱震,牧的眼睛里,卻已隱隱有淚光閃動。
突然“錚”的一聲,中弦崩斷,琴聲戛然而止,一時仿佛萬物都突然靜默了下來。
從者中竊竊私語起來,似乎覺得,是不祥的征兆。
然而牧與少年,卻都沒有變色,靜靜地凝視著彼此的眼睛。
門外馬蹄聲響,眾人起身,來者竟是朝廷的飛騎,下馬便道:“將軍果然在此。陵南大軍進逼,朝中驚惶,皇上召將
軍入宮議事。”
眾人都怔了一下,有人便道:“恭喜將軍,朝廷終于要起用你了。如今正是立功興名的時機,封侯賜爵,指日有望。”
牧輕嘆一聲,卻望向少年,道:“聲名封爵,是身外之物,但報國卻敵,卻是不容辭的責任。今日一別,不知何時重會,
這沒有完成的一曲,就請你為我先留下吧。”
少年頷首一笑。
牧起身告辭,回首又道:“你不是海南的人吧?”
“偶然游學來此,暫時客居。”
“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
少年微微一笑,道:“神宗一郎。”
*
數日之后,神接到父親病危的書信,匆匆回鄉。不久父親去世。
這一天,他想要擦拭一下很久沒有碰的琴,剛剛捧起,突然,琴從手中滑脫,落在地上裂了開來。
神默然良久,次日,啟程前往海南。
然而卻在海上遇到風浪,船只傾覆,雖然遇救,但風波歷盡,輾轉數年,才得以重到海南。
一到便聽說,鎮國將軍牧紳一,已經在三年之前戰死了。
“本來已經逼退了陵南,”清田信長,本是牧的副手,告訴他道,“但是朝廷上下都和他作對──皇帝又怕他擁兵自立,
把我們這些舊部全數調走,結果防守乏人,陵南趁機進攻,把他困在夏城,援兵又遲遲不到,他苦戰數月,勉力突圍,
終于全軍覆沒,尸骨無存,但是陵南也因此元氣大傷,朝廷求和,他們也就借機退兵。朝廷說他失機敗亡,不予封贈,
只是他在朝中一兩個舊交,念著同僚之情,為他立了衣冠塚。”
神靜靜地聽完,只說了一句話:“我要到夏城去。”
“我知道你們有什么約,”清田道,“但是你知道現在邊界亂成什么樣子?你一介書生,手無寸鐵,要到哪里去尋他的遺骨?
就算尋到了又能怎么樣?不如就在這邊,在他的墓前彈上一曲,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神搖搖頭道:“不,他不在這里,不在。無論如何,不親自到那里去一趟,我總是不甘心。”
清田瞪著他看了半天,道:“那么,我陪你去。反正那個什么副將,我早已不當了。”
聞聽此事,牧原來的部屬,如清田般,自愿陪同前往的,竟有數十人之多。神盡皆辭謝,只與清田啟程往夏城。
*
夏城自城破之后,人民星散,諸事凋零,城中住戶,十不留一,城外更是荒涼,舉目所見,不是飢民,便是寇盜。清田道:
“無論怎么說,你到了這里,也已不算負他,這里是陵南占了的地方,我們雖算是庶民,到底是從海南來的,不如及早回去。”
神沒有回答,只是在一棵樹前停下了腳步。
雷電劈擊,枝葉盡焦,而干如金石,錚然獨立。
當地一家人還沒有逃走,見他風度清雅,神態溫和,便與他談起,說是這棵樹生得奇怪,三年之前始生,如今一粗至此,
上面看中它的材質,想要伐去,卻枝干如鐵,刀斧無痕,也就擱了下來。
神把手輕輕放在樹干上。
如果,真的是你的話,請你同我走。
神宗一郎從此有了另一張琴。
一曲既罷,天地低昂。
清田猶在發怔,卻聽得神問他:“陵南的主帥是誰?”
清田道:“仙道彰。”
*
因此一事,神宗一郎聲名大振,被荐入朝中。朝廷也正憂心牧的舊部積怨在心,便借此征召他入朝為臣。
神沒有拒絕。
榮辱淡然,不卑不亢,甚至是皇帝也為其氣度心折。
然而,也因屢次直諫,招致怨恨。次年,陵南大軍再度重來,氣勢更洶,竟有滅國之意。朝廷乏人,不得不重召清田等人。
清田稱病不出。便有心懷不滿的人,上書道是神宗一郎非但德行清高,并且文才武略,無所不通,力荐他帶兵出征。
也有與他交好的,知道他不過文弱書生,出戰凶多吉少,極力為他推辭。
消息傳來,神卻慨然請行。朝廷大悅。
清田等人也并不是坐視國破而不理的人,既然是神掌領軍隊,便也同意出山。只是一定要在他的麾下。朝中以為神家無長物,
朝無靠山,縱然掌兵,不過書生,能為自然有限,便也應許了。
神既領兵,奇計百出,用兵有如神助,陵南仙道彰本亦智謀過人,但海南面臨危境,上下同仇敵愾,竟然數月之內,令陵南
遭受屢次大敗。
駐扎之時,神常常會獨在帳中撫琴,而清田,則會悄悄到帳外,一動不動地聆聽。
有人問他道:“他每次在彈的時候,你都要這么站著聽完,你什么時候懂得琴了?”
“我不懂。”清田道,“我只是覺得他彈琴的時候,阿牧好象還在的樣子。”

*
陵南以為海南已經無人,這次躊躇滿志而來,竟未料受到這樣的挫折。
“神宗一郎……”仙道沉吟,突然道,“福田……我記得你好象曾與他同窗交好,有沒有辦法說得他歸降?”
翌日,福田微服前去,以故交身份,拜見海南主帥。
“你并不是海南的人,也應該知道聖人古訓,危邦不入,亂邦不居,良禽擇木,忠臣擇主,而今海南國貧政亂,主昏臣佞,
先前牧將軍,因此而死,你又何苦重蹈覆轍,自毀于此?”
神靜靜地聽他說罷,輕拂琴弦,道:“是仙道彰派你來說降我?”
福田遲疑:“不……”
“你告訴他,”神起身送客,“我不過是想証明,牧紳一并不曾敗給他而已。”
福田苦笑道:“牧紳一早已死了,你又憑什么証明?”
神手指一揮,在琴弦上撞出一個厲音,福田不禁后退了一步。
只聽見神淡淡道:“憑我。”

福田回營復命,仙道默然半晌,道:“退兵,備禮,求和。”
“大人這就認輸了嗎?”
仙道微微一笑,道:“沒有。”

*
自此一戰后,陵南數年未有犯界,甚而割三城以求和。神因此受封侯爵,屢有升遷。然而朝廷要他乘勝進擊,再克陵南,
卻堅決不肯。自此上至天子,下至同僚,疑忌之心始生。
未几,傳言漸起,道是他利用牧的舊怨,收攏軍心,結連清田等人,意圖謀反。試問神宗一郎起于布衣,為何升遷如此迅速,
更不用問他手無縛雞之力,竟能使武將歸心,若不是外佯清高,內用權謀,焉能至此。
神因此被收系下獄,牽連無數,舊交盡絕。家中財產,盡數查抄,但是琴卻已經被仆役盜賣,遍尋不見了。
仙道聞報,只含笑說了一句:“功高震主者必危。”
主審此案者欲借此事鏟除異己,翻成大案,對神百般拷掠,然終不能鞫服。幕僚有人進言道:“神宗一郎,富貴不淫,威武不屈,
就算古之君子也不過如此,或者可以留名后世。大人雖然不能救他,何必因一時之事而遭受罵名?”
于是結案,原擬為凌遲之刑,為示皇恩浩蕩,改作棄市。
臨刑之前,一騎沖開人群直上前來,竟是清田。
神微微一怔,以為他早已逃離,不想重又歸來。
清田完全不理會逼上來的兵士,只說了一句話:
“我把你的琴帶來了。”
琴弦還在,只是手指,已經不能夠再彈奏了。
四周一片喧嘩,只有他與清田,沉靜有如處身空山深林中。
仿佛那最后一曲,正如當初一樣從他的指間緩緩流瀉出來。
不知道你的劍,還能不能為我再次出鞘?
刀光一閃,鮮血四濺。
琴撞落在地,余音久久不絕。

陵南,仙道正在小憩,突然驚醒,問:“福田,你聽到什么聲音了嗎?”
福田搖頭道:“沒有。”
*
數年后,陵南大軍終于攻陷海南。
據說神死后,故人把他與琴合葬在一起,稱作琴塚。
仙道一直在尋訪,但是始終都沒有找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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