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
    By


 
          長龍也似的送親隊伍,盛大隆重的婚禮場面。
          攢動著的人群鼎沸歡騰,嘖嘖贊嘆談論新郎一表人才,交頭接耳傳說新娘花容月貌。
          這,是海南長公主聯姻陵南貴公子的喜慶婚典。

          神奈川群國林立,其中海南國力雄厚,常有并吞天下之意。
          與之毗鄰的陵南,几十年來天災不斷,民少勢弱,近年來雖然國力漸復,與海南仍
          相差懸殊。好在神奈川各國合縱連橫,隱隱聯盟與海南相抗,陵南也就唯有遠慮,
          暫無近憂。

          海南長公主的姿色名震神奈川。
          這位自幼生長在深宮內院的公主殿下,據說姿容絕世,是皇帝高頭的掌上明珠,寵
          愛萬分,每每與臣下談及,必是滿臉憐愛呵護之色。愛女之情,溢于言表。

          這次長公主帶著極丰厚的嫁妝,由海南重臣親自護送,下嫁陵南。海南友善之意,
          昭然若揭。于陵南無疑是件值得大大安心的喜事,故此舉朝歡騰。以國禮置辦了最
          隆重的婚典,以示誠意。

          拜過天地,公主殿下自行先回洞房歇息,新郎則被眾人拖住,敬酒應酬。

          這新郎乃陵南丞相仙道之子,名彰。
          自幼生性淡泊隨和,無意于功名之事,旁人喜他為人和善,都愿與他為伍,他只如
          海納百川一般,來者不拒,是以人緣極好。父母唯此一個獨子,原也寄托無限希望,
          想他光耀門庭,他卻只萬事不在心上,父母無奈,就隨得他去,并不強逼。
          他于是就每日里與小弟兄們四處閑走游玩,習文弄武,興之所至游山玩水,倒也逍
          遙自在。
          前几日一時好玩,也去殿前應試,朝里放榜,竟中了新科狀元。父母家人親朋好友
          無不歡欣鼓舞,他就隨著眾人歡笑,心里實在并不以為然。

          就是這么樣的一個人,才聳聳肩,就應命娶了海南長公主。
          早晚是要成親,和誰,倒也無甚么大礙。
          若在別人,想必艷羨不已,或又誠惶誠恐。仙道卻不以為意,倒是聽說長公主姿容
          出眾,心下好奇,極愿一睹芳容。

          應酬已畢,他乘著三分酒興,信步走去后院花燭洞房。
          虛齡十七,從未有成親之念,只愿身如閑云野鶴,自由自在,度過今生,倒也快活。
          卻在數日之間,聖旨催著,父親連夜操辦,眾人忙碌。今日竟已是洞房花燭,嬌妻
          在室。
          仙道想來亦有些自嘲,眼見新房就在面前,他低低笑了一聲,推門而入。

          室內富麗堂皇,喜氣洋洋,長公主正襟危坐,正自靜候。
          仙道回手掩上門,先朗聲道:"殿下,不才這廂有禮了。"
          說著深施一禮,這才信步上前。
          那公主蒙著紅蓋頭,亦微微欠身。
          仙道一來好奇,二來覺得好好的一個人,臉上蒙了這塊布,想必氣悶,當下笑道:
           "我替你揭了這蓋頭吧。"

          不看則已,這一看,饒是仙道向來鎮定自若,此時也不覺瞠目結舌,一時竟自呆了。

          那長公主倒也大方,并不低頭 腆,一雙眼睛亦向仙道直看過來。
          見面前一個年青后生,身著大紅喜袍,不能說是俊俏二字,只是丰神如玉。
          偏又生就一副彎彎的眉眼,神情間似笑非笑,令人如沐春風,可親得很。
          只可惜這副堂堂儀表,此時是兩眼圓睜,微微張嘴,正不可置信地死死盯住自己,
          實在失禮。
          長公主心念至此,微微皺眉。
          仙道稍稍回神,一時間手足無措,拼命揉了揉眼睛,又望望公主,忽然兩腿一軟,
          坐倒在地。
          倒把長公主嚇了一跳,低頭問道:"你怎么了?"

          室內紅燭高燒,照得滿室亮堂堂的,映著搖曳的燭光,名震天下的海南長公主的
          容貌,清晰可見。只見他膚色頗深,一雙泰然自若的眸子里神態沉靜,兩道尾梢
          高高挑起的眉毛,又給那雙眼睛平添了几分桀驁不馴之色。分明一個魁梧男兒,
          卻穿著大紅喜服,戴著鳳冠霞帔,此情此景,著實驚人。
          二人對視半晌,仙道忽然搖搖頭,失聲而笑。

          笑什么。對方有些不悅,皺著眉。
          仙道望著他,斂了笑容,撐起身來,也不說話,徑自動手替他解開裝束。
          那邊目光閃動,微一遲疑,并不動彈,任由他取下累贅的珠花寶石。
          仙道收拾已畢,上下打量一番,干脆連他外罩的大紅喜服也一并解開除下,丟在
          一邊,這才拍拍手,開心一笑。自己也脫了外衣,蹬掉靴子,爬上床去,勾了那
          人肩膀,拉他一并仰天躺下。
          "仙道彰。你呢?"
          "…牧紳一。"

           --長公主殿下水土不服,有又不適,在房中靜臥休養。
           胡亂搪塞了父母,仙道溜出房外,長吁了口氣。
           那個牧,真是…可愛。

           --什么!你就是海南長公主?(不是她情人么…)
           --如假包換。

           海南的高頭皇帝,腦筋一定有點問題。
           昨晚上詢問牧的時候,仙道這么想著。
           把一個男兒當做長公主養在深宮?從小就告訴他說以后要嫁給男人做妻子?平
           時提起這樣一個分明豪爽男兒的公主殿下還一臉憐惜愛女之情?真是遇到妖怪了。

           唉,牧在房里藏了這一天,想必悶壞了。
           想起那個神情間總是有些煩惱不耐的牧,仙道的心情,又好了起來。

           牧的確有些煩悶。
           原本打好的算盤,現在全局皆亂。

           ***********

           從小在御前護衛堆里長大,學了一身好武藝,一群交好的弟兄,整日 混。
           父母早亡,海南的皇帝很疼愛自己,從小告訴說,你以后,要作為海南長公主,
           聯姻陵南。這其中的原委,等你長大,自會明白。但是現在,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此事。所以牧公開的身份,是宮里頭黑崎總管的義子。

           常有人問牧,你在宮里混的時候多,長公主殿下,漂亮嗎?長得什么樣?
           每逢這時牧就頭疼。
           --我沒見過。
           --嘖,到底是公主,深居簡出。唉,真想一睹芳容啊。
           --你真無聊。
           --牧,你就不想看看公主嗎?皇帝那樣寵愛她。聽說她的母親是絕世佳人,可惜
           天妒紅顏,早早去世…喂?牧,你別走啊。

           后來黑崎總管生病了。
           那老頭兒雖然向來在皇帝面前唯唯諾諾,對牧卻素來是極好。
           可牧總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閃閃爍爍的。
           --阿牧,你不喜歡我,是么?
           --沒有這回事。
           --你年紀還太小,但是我就要死了。
           --您別這樣說,會好起來的。
           --好孩子,自己一個人,要小心啊。可惜我,不能再照看你了。…這個,就給你了。
           原來并不是自己多心。
           黑崎留下的,是一個小包裹。里面,有兩封信。一封是老頭兒總管早寫好的,另一
           封,是父親的血書。
           牧,你的父親,以前是海南的重臣,原本與皇帝親如手足。可是他娶了你的母親,
           當時天下聞名的美人兒,也是皇帝愛慕著的人。所以后來你的父親被判了死罪,你
           的母親也在家中自縊而死。
           皇帝沒有殺你,要我"好好照看"著你。可是黑崎,一直都記著你父親生前曾經的救
           命之恩,更感激他相信我,把這封親筆血書交我保管。
           好孩子,信不信,都由你了。
           可惜我不能再護著你了。

           黑崎去世的那天,牧就病了。
           一個人躺了三天三夜,誰來看他都不理睬。
           皇帝派來的御醫,說這孩子生性淳厚,為了義父過世一時傷心,沒有大礙的。

           三天后總管落葬的時候,牧在墳前,磕了三個頭。沒有落淚。

           那一年,牧十歲。

           那以后就變了一個人,不再是成日玩耍無憂無慮的孩子了,變得好學,沉穩。
           更加聽皇帝的話,也更加得到皇帝的寵信。
           皇帝有時候想,牧,還真是塊好材料,又對自己這樣忠心。
           可是…真可惜啊。
           不過…不如…
           牧還是嫁到陵南來了。

           ***********

           我的夫君,可笑的稱呼,不知道是怎樣一個輕浮好色的登徒子,看到揭下蓋頭時他
           的神情,自己想必會大笑三聲。
           再然后怎么辦呢?皇帝終于還是要報父親以前的奪美之仇,即使他再信任自己…
           擅自回去海南,必定令他生疑。

           這些年來明察暗訪。知道那,是真的。
           一直辛勤練武學文,可終于,還是沒有良機。好恨!

           原想新郎只是不學無朮紈 子弟,見了自己必定魂飛天外,落荒而逃。那時候就以
           動怒為由,移駕回宮。想必陵南也不會再來索要公主。
           不是上策,卻也無可奈何。
           總得讓新郎得罪了自己,才好發怒回去,讓皇帝不對自己起疑。
           但是皇帝,為什么一定要自己嫁來陵南呢?只是為了報復么?那也未免太過無聊。
           早早斬草除根豈不干脆。
           更何況這些年來,牧能夠確定,皇帝沒有懷疑他,但是,一定要自己聯姻陵南,這
           是為什么呢?

           --仙道彰。你呢?
           --公主一定累了,來,休息會,放松點。
           硬拉著自己一起躺下,低聲笑著,望著自己,溫和的眼神。
           奇怪的人。沒有預見到的。
           接受了自己說的一切,沒有質疑。
           卻打亂了方寸。摸不清底細的時候,牧不愿意魯莽從事。怎辦?……只得隨機應變。

           胡思亂想,萬般盤算,悶坐一天。

           夕陽映紅窗櫺的時候。
           --牧,我回來了。
           帶一身醇厚金黃陽光,溫暖暖映得滿室生輝。

           --很悶么?
           收拾了碗筷,他說。
           --嗯。
           夏夜來得晚,淺白的圓月爬上了仍是湛藍亮爽的天。
           --出去走走?
           真正詫異地望向他,看到一個眉眼彎彎的笑。

           涼爽夏夜,莽莽草原,縱馬疾馳。
           天大煩惱,且全拋去九霄云外罷。

           --牧的騎朮真好!
           他趕上來贊揚道。有些喘,仍是笑著。
           --你很喜歡笑。
           勒住了馬,與他并肩而馳,竟冒出這么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我?
           真的有些訝異,他楞了楞。
           原來自己也沒覺得,在牧面前,是始終微笑著的。
           并不是愛笑的人啊。

           在想什么,仙道搖搖頭,揮去短暫的怔楞。
           --牧,追得到我么?
           --手到擒來。
           揚起了眉,這年少輕狂的意氣風發,很久以前就不再了,卻在此時,涌滿胸臆。

           真不是愛笑的一個人,今日里卻只是縱聲大笑。
           回首見他策馬趕來,兩只眸子閃閃發光,興味盎然的模樣,就開心得只會大笑,得
           了好玩伴的孩子似地欣喜。

           離他一箭之遙,再加把力就能趕上。牧卻并不急于上前。
           看仙道時不時回頭張望,又拼命策馬快奔,略微緊張的神情,快活放肆的笑聲。竟
           怎樣都不愿就此結束。就這樣追著他,看著他,聽著他,沉醉其間,几欲落淚。
           風聲掠過耳邊,呼嘯做響﹔明月清輝,撒滿世間。
           牧溫柔地抿著嘴角。

           這莽莽草原上,有千年前天然地裂形成的鴻溝。寬七尺,深四尺。
           海陵兩國就依著這天然鴻溝,划地為界。

           這道鴻溝就在眼前。
           所以仙道又回首大笑的時候,牧的臉色就變了。
           --小心!
           兩人離得不近,但終于還是接到了仙道飛起的身子。
           左肩背著地的時候,牧咬住了牙關。
           天旋地轉好一陣。
           依稀覺得仙道份量不輕的身子從自己身上挪開,扶起了自己,急切地叫著自己的名字。
           --我沒事。
           睜開眼睛,看見他滿手鮮血,一臉煞白。
           --仙道?你…受傷了?
           --不。
           --臉色這樣差。
           --牧的血…
           原來仙道是不樂于看到血的。

           同騎回去的時候,他環著牧的肩膀,溫熱的臉頰湊在耳后,快樂地吹著氣。
           --別鬧。
           --我對不起你。
           --什么?
           --累得公主殿下受傷,心中著實過意不去。
           僵硬半晌,無話可說。牧的臉熱起來,這混帳東西…
           --嗯?夫人怎么不理我?
           溫暖地環在身周,調皮地靠在肩上。
           四周不見邊際的草原,前方迎面吹拂的輕風,天上光華滿溢的圓月,身后戲胛溫存的
           …夫君。
           牧出聲地笑了。
           --好累,休息會。
           翻身下馬。

           跟過來躺在身邊,同看滿天星辰。
           --牧,為什么不快樂?

           望進那雙溫和黑眸的深處。
           沉吟良久。
           --你要聽故事么?

           --嗯。

           --有個孩子,一心要報父母血仇,卻苦無良機。……怎辦?

           默然。
           好一會兒,忽然盤腿坐起來。
           --牧,靠在這里,舒服些。

           --回去吧。

           于是原位騎上,一路無語。
           看見陵南國都的時候,他說,
           --今晚很高興。
           --公主殿下高興就好。
           一橫眉把他撞下馬去,他坐在地上,痛得齜牙咧嘴,卻又縱聲大笑。
           --牧,等等我……

           ***********

           --陵南已失守大半。
           --我不得不戰。

           月下疾馳過的莽莽草原,如今尸橫遍野。

           海南皇帝思女心切,要長公主回國省親。陵南無人可交,問新郎,只說一覺醒來人
           已不見,其余一概不知。
           兩國宣戰的那天晚上,海南皇帝的面前,站著一個人。
           --牧?
           --皇上,我回來了。
           --這……
           --現在是出兵吞并陵南的好機會。……我終于,明白皇上深謀遠慮。
           --你不怪我?
           --我一心效忠皇上。
           --果然是好孩子!我沒有看錯你。
           第二天,海南軍隊出征陵南,元帥是牧紳一。 

           仙道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望著他的血濺上了自己的衣襟,牧想的竟然是,他…是
           不樂于見到鮮血的。

           再醒來的時候,牧坐在身邊。
           --陵南已亡了。
           仙道反倒笑起來,坐起身張嘴想說什么,一陣咳嗽,牧衣襟上又濺滿鮮血。
           安頓他躺下,丰神如玉的臉龐現在是一片蒼白。
           不自覺地伸手,撫著他微蹙的眉宇。
           他睜開眼,仍是溫和的眼神,望著牧,靜靜地。

           仙道病好的那天,牧被皇帝召去宮里商議國事。深夜到家,他已走了。
           早知道已不能留他在身邊,為何還是怔怔地在床邊坐了整夜。
           何況,他不是帶走了自己准備給他的金銀,不必擔心了的。
           天亮起來了,吃過早飯,依舊上朝去。

           四年后,正當壯年的皇帝在郊外打獵時意外駕崩,臨死前口諭將帝位傳給在他身
           邊的牧。
           有什么可議論的呢?無論如何,牧的手里,握著兵權。
           誰也不會質疑的。

           年輕的皇帝英明堅忍,勤政愛民。
           重新修繕了老總管黑崎的墓,為父母正了名。
           把國土依舊還了陵南。先帝已死于戰亂,由陵南舊臣越野家的兒子接了帝位。
           海陵兩國仍以那天然鴻溝為界,至此天下太平。

           莽莽草原,舊觀盡復。
           又誰記得當年月夜飛馳,縱聲歡笑。

∼完∼
回牧仙小說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