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之外──玻璃帷幕(二)
          by 白狐
       <PART 2>

      『東條,從廣島回神奈川後,我就要接任隊長了。』



       高一的暑假,在廣島以全國四強的榮銜即將返鄉的慶功宴上,牧一屁股坐

         到靠窗吹風的友人對面,宣布他的即位。



      『喔……很理所當然啊!成熟的性格和……成熟的……呃,外表。』他說

         著笑了起來。

      『嘖!』比同齡生成熟許多的臉龐上,兩道眉毛緊緊皺在一起。



      『我聽學長們說你要參選學生會長,這是真的嗎?』

      『是已經登記了,不過在月底前還可以撤銷,所以我仍然在考慮。』搖著

         玻璃杯裡鮮艷的紅色,他抬起頭補充道:『先說清楚,不是我要參選,是學長姐

         們看不慣另一個參選人,才來拜託我的。』



      『你說西城省吾嗎?確實不太討人喜歡。』一個長的不錯,頭腦不錯,家

         境也不錯,而且從來不忘記提醒大家這些事情的傢伙。



      『我聽他們又說,如果你願意參選,會長的位置就等於是囊中物,西城根

         本不是對手,是這樣嗎?』

      『我並不否認,只是……你為什麼一直問這個?』



       被廣島的陽光曬得顏色更深的雙手往外一攤。『因為我也要早日決定副隊長

         的人選啊!』

      『這兩樣並不衝突吧?』從國中時代起,他就一直是牧的副隊長了啊!



      『你想累死啊?你知道管理海南的球隊和學生會都是很吃重的工作,不可

         能兼顧的。』

      『……是沒錯。』

      『所以你得二選一。一般都會選擇學生會,我也覺得學生會長這個職務很

         適合你。』



      『是很適合。』如果能不再天天練球練到汗流浹背,理論上應該是他很樂

         於見到的發展,可是心裡就是不愉快。『那,你要找誰當副隊長?』



       眉心又皺起來了。

      『……不知道。』



      『很困擾?』他問。



       牧誠實的點了點頭。



      『是嗎?』

       他將玻璃杯湊到唇邊,仰起頭,雖然杯裡不是酒,還是隱約造成了乾掉烈

         酒的豪邁錯覺。



       ……那時後,是極少數的一次,他選擇他喜歡的,而不是適合他的。



         *    *    *    *    *    *    *



      『海南附中的學生會長西城省吾?』


      『不錯,就是本人,本人就是。』

       過午夜的宿舍浴室裡,打斷了諸星的發呆狀態,自稱是西城省吾,同時不

         忘加上過往名銜的二年級住宿生持續哼著曲調,一間間挑揀著合意的洗澡間。



      『你大概聽說過我吧?不過沒什麼好驚訝的,名人也只是雙手雙腳加一顆

         腦袋,當然啦!也許腦袋是優秀了點,但,到底也就是一顆腦袋嘛!哈哈哈∼

         ∼』



       如果真的曾經聽說過,那麼這種能在短短幾句話內讓人反胃的學生會長,

         應該不會輕易被遺忘吧?

       諸星本來打算敷衍個幾句就開溜,可是想到對方是二年級生,就應該是東

         條和牧的高中同級生,那麼他們若是和這樣的人物相遇,會是什麼情形呢?



       如果是牧的場合,一定是皺起眉頭,什麼也不多說就走人了吧!而學長就

         沒那麼容易放過這個機會,大概總會譏諷幾句,像是〝喔∼∼原來還是有一顆

         腦袋在啊!那剛剛發言的必定是屁股囉?〞……等等之類的話。



       想著想著,諸星忍不住因為這些模擬的對話而笑了出來。



       以前,他絕不可能相信東條學長會說出這種嘲諷的話,現在卻越來越懂得

         欣賞,同時也為了對方在自己面前的偽裝漸漸減少而感到高興。


 
      『如何?看到魔頭的真面目,幻滅了吧?』好像才在一個多月前,仙道在

         電話裡跟他開過這個玩笑。



      『怎麼可能呢?那並不是全部的學長啊!』

       真正的學長,在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了。謙恭有禮的好學生是最著名的一部

         分;冷嘲熱諷的壞心眼是他還不太熟悉的另一部分。雖然他全都接受,但最初

         讓他喜歡上的,是更純粹的,那種比其他人要纖細敏感,也愈顯得孤獨寂寞的

         特質。



       現在,偶然的來到同一所大學,做夢也沒有想過的居然還分配在同一間寢

         室。

       兩人間的氣氛老實說很尷尬,可以想像不久的未來也會是如此,然而就在

         那一天,東條為了他的白色長褲大驚小怪之際,諸星清楚聽見自己在心裡發出

         的歡呼聲,那種壓也壓不住的喜悅。

       雖然,如果能讓學長覺得舒服好過,從不奢望太多的他可以立刻搬離宿舍;

         不過,那麼做似乎依舊會為學長帶來欺負貧窮學弟的壓力,而學長也正為將來

         鋪路,極力想建立起較平民化的學生時代,所以他們倆誰也沒有走,在微妙的

         平衡中持續同寢室的生活,儘管雙方都明白,這樣子的平衡其實在內部是很不

         平衡的。



       尤其是諸星,要他僅僅維持著學長學弟,甚至只是同校同學的關係好困難。

         他無法假裝自己不愛東條,無法控制著不去關心,在意對方。



       情難自禁,可是卻非學長的期待;想乾脆垂著頭逃離這種煎熬,卻又捨棄

         不了其中的甜蜜……



       諸星陷入了深思,表情瞬息萬變,忽喜忽悲,等到回過神時,原本站在身

         旁的西城已不見人影,而其中一間浴室則開始發出淅瀝瀝的水聲。


   
      『我也知道你,愛和學園的諸星大。在這個充滿書呆子的東大校園,居然
 
         有愛知縣的MVP入學,不簡單,難得!』西城隔著浴室門繼續跟諸星閒扯,

         帶著重重回音的話聲聽起來很怪,尤其是午夜時分的現在。



      『……謝謝。』

       諸星終於想起自己應該要走,東條的睡眠極淺,晚了怕開門聲會吵醒他。

       可是西城接下來的話卻抓住了他的腳步。



      『喂!你跟東條晴彥同寢室對吧?小心點啊!』



      『……?』什麼意思?西城是希望自己開門闖進去,給他瞧瞧什麼叫難看

         的臉色嗎?

       可惜對方正在浴室裡洗澡,諸星既然不想三更半夜在這裡,跟這傢伙鬧八

         卦,也就只能沈默的站在門外等待對方解釋。



      『我非常的……討厭他。』

       透過打擊在瓷磚上的吵擾水聲,模糊,但還是能聽見西城省吾怨恨的聲

         調……



         *    *    *    *    *    *    *



       在〝逛〞完浴室的諸星走回到寢室前,腦子裡還不斷轉著西城省吾的抱怨。



       西城的抱怨很情緒化,感覺上是由一堆芝麻綠豆大的私人恩怨累積而成,

         而今日在東大狹路相逢,他想〝報仇〞的意願也似乎很強烈。



       有機會問問看學長吧!至少也要提醒他有〝仇家〞在附近。



       很慢很慢,幾乎要豎起耳朵來才能聽見聲音的推開門,諸星自己都覺得像

         在做賊般探頭進去,眼光瞄向窗邊的床舖……空的?

       視線再一移動,赫然對上東條似笑非笑的目光,諸星真的跟賊一樣被嚇退

         了好幾步。



       原來學長還醒著,人就坐在桌前,面對著一壺飄著淡淡香氣的淺黃色花茶,

         而且,還有兩個杯子!



      『很晚了,學長還沒有睡?』

       受到這兩個杯子的鼓舞,諸星闔上門,主動的開口。就算剛剛才覺得被欺

         負了,心裡很委屈,但只要東條一表現善意,他立刻就什麼都忘在腦後,為旁

         人看來根本微不足道的事情感到幸福。



      『嗯……』東條用手遮掩住被諸星帶著傻氣的行為而逗出的微笑。

      『可是真詭異!會說話的人一定是醒著沒睡的,那既然醒著沒睡,又怎麼 

         夠資格問別人睡不睡?』



      『對、對不起!』諸星忙不迭地道歉。



       又、又不是責備的意思,怎麼馬上就道歉了?東條皺起眉,不是故意的,

         卻發現自己又當了一次壞人。



      『……我只是頭痛,睡不著。』

       隨口解釋著,東條在兩個杯子裡注入香氣四溢的的迷迭香茶,示意請諸星

         坐下喝茶。



       如果是牧或者仙道,或是世上的任何一個其他的人,他都可以隨意欺負後

         安然入睡,偏偏就是對諸星有罪惡感。他每一次搞壞諸星的心情,自己的心情

         也會跟著一塌糊塗。

       就像有一隻小土狗搖著尾巴黏過來示好,有時會忍不住故意一腳把牠踹開,

         可是一看見小狗因此委屈萬分的縮在角落發抖,眼睛幾乎要掉出淚水般看著自

         己,卻又覺得難以忍受。



       前一陣子那個窮極無聊的仙道彰就寄來過類似的東西,是一些以精緻可愛

         取勝的小飾品。上面的標誌是一隻長得像棉花糖的純白小狗,整團縮著發抖,

         眼珠子水汪汪地閃著無辜可憐的淚光,看得他心驚膽戰……多、多麼像諸星的

         一隻小狗……

       日本社會是病了嗎?居然流行這種東西!簡直就是為了苛責他的良心而製

         作出來的。



       他立刻撥電話過去痛罵仙道,對方卻在電話的另一頭大笑不止,隱約還可

         以聽見牧在一旁說著〝啊!真的很像諸星耶!〞……嘖!諸星就算真的可憐,

         他這不是就在補償,在同他和解了嗎?



       將白瓷茶杯放在諸星面前,東條努力說服自己,這不過是在照顧補償一隻

         可憐發抖的棉花糖小狗,他可以做得很好的。

      『蜂蜜?』

      『不,這樣就可以了,謝謝。』

  

       兩個人幾乎同時端起茶杯,安安靜靜啜著迷迭香微澀的茶湯,縈繞鼻端的

         香氣清清淡淡的,感覺很舒服。

       儘管時間已經過了午夜一點鐘,向來嗜喝茶葉的東條和漸漸也喜歡喝茶的

         諸星兩人,還是一點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



       而多了一個能一起喝茶的夥伴,其實東條的心裡也是十分樂意的。



       像牧那傢伙總是只喝濃得光聞味道就能讓人頭暈的黑咖啡;仙道喝茶就跟

         灌運動飲料沒兩樣,還一面咕嚕嚕抱怨不夠甜,直往杯裡添砂糖,簡直是喝糖

         水!再好的氣氛也會被他毀掉。而其他人,他連一起喝杯茶的念頭都不曾有過,

         就更不必提了。



      『對了,學長認識西城省吾嗎?』



      『西城省吾……?』

       東條歪著頭,露出苦苦思索的模樣,過了好一會兒,才在遇上諸星視線的

         時候,低低的笑出聲來。

      『差點忘了,既然他不在場,我就沒必要裝不認識了。』



       諸星跟著莞爾一笑。這段倒是聽西城抱怨過,他說東條每次只要聽人問起

         他,就會皺眉苦思,想上老半天才假裝說不記得這個人,擺明了就是要挫折他。

         這個心眼確實是壞的,可是偏心東條的諸星卻只覺得有趣。



      『你遇見他?和他說話了?』諸星點了點頭。

      『聽了很多我的壞話?』

      『不……沒有很多。』

       看東條偏著頭,一臉的難以置信,諸星接著解釋道:『他本來是要繼續說的,

         可是我……我把他的燈關掉後就離開了,所以……』說著耳垂不受控制的發紅

         起來。



       東條愣了半秒鐘,他怎麼想得到擁有美好天性的諸星大也會做這種胡鬧的

         事?他急急忙忙把下半張臉藏到手掌後,可是卻不太控制得住因為好笑而微微

         顫動的肩膀。

  

       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東條一本正經的對諸星說道:『真可惜,下次應該記得

         順便反鎖他的門。』

       話說完,又補了一句:『開玩笑的。』



      『啊、是開玩笑的,不是說真的嗎?』諸星吃驚的張大了眼。

      『你、你……哈哈哈哈∼∼』這一回實在藏不住了,東條為諸星的老實與

         認真折服,一個人笑了好一會兒。



       和牧不一樣的『另一種好玩……』他自言自語般低喃著。



       等東條莫名其妙的笑完,恢復了原狀,諸星小心翼翼地開口:『也許學長應

         該要小心一點,那個西城似乎滿心怨恨,他說了一些很讓人在意的話……他說、

         他說…』

       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說了會惹東條生氣,他還是選擇忠實地提醒他:『他

         說,在這個校園裡,學長只是孤單的一個人,再也不能……不能躲、躲在牧的

         背後……他、他說他會……』會把一切好好〝回報〞給學長……要說的話是這

         一句,可是他說不下去,因為他看見東條的表情一瞬間結了冰,寒冷到骨子裡

         去,變得蒼白的臉上滿是遭受冒犯的怒意,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的一張臉。



       而那一張臉,在憤怒之外,隱隱還有別的情緒,他不太懂得那是什麼,心

         情卻不知不覺一陣激動。

      『學長……你……你…並不是孤單的一個人,學長的身邊……也不只是有

         牧在而已。』



       任誰都看得出,聽得見的真摯,東條卻只是沈默著,將臉別了開去。 





       最後的最後,等到有一天,站在鏡子前的我,發現鏡子的背面只是一片玻

         璃,一雙安靜的眼睛始終注視著我時,我是否還能保持著從前的泰然自若?



       以前我不曾想過,後來我以為我可以,現在,我的心……產生了疑問……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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