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之外──玻璃帷幕（四）
          By 白狐
         

     　　實在不想讓事情發展成這個樣子的，可是又似乎沒有拒絕的餘地……
 
    　　『喂！諸星大，你精神不太好啊？』
  　  　『沒什麼，因為是早上第一堂課……』還有因為你──西城省吾，那隻隨
         便就搭上肩膀的手臂，隨便就擺出很要好的姿態與口吻。

   　　  才第二次見面，卻在教室裡一見面就興沖沖跑來坐在身旁的空位，然後話
         匣子就沒再停下來過，從西城的髮型到皮鞋，每一樣的價碼和出處，諸星現在
         都已瞭若指掌。

   　　  然而，西城完全沒有提到上次的停電意外。

  　　  『我懂，有不好相處的室友，難免精神衰弱。』西城同情地又拍了拍諸星
         的肩頭，後者像躲避針刺般閃縮著：『沒這回事。』

  　　『 哎！別說客氣話！』西城哈哈笑了兩聲：『你知道嗎？大家對他的評價都
         太高了！明明是重考生，還說是什麼鑽石新生，真夠噁心！』
　　     諸星霍地站起，椅背重重撞上後座：『夠了！如果你要講學長的壞話，請你
         錄成錄音帶，講給自己聽！』說著收拾起書本打算離座。
  　　   雖然這堂課非常重要，但與其聽西城批評東條，他還是寧願蹺課。

     　　可惜教授卻在這時候走進教室。

     　　趁著諸星呆站猶豫的短短幾秒鐘，西城扯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回座椅：『喔
         ∼∼生氣了？好，不說就不說。』

     　　眼看自己是走不掉了，諸星顯得有些懊惱，對西城繼續留下來聽課的舉動
         十分不滿意，但卻沒有注意到盤旋在西城眼裡的計算。

    　　『你二年級了，這堂課難道是重修嗎？』
　    　『怎麼可能！我是來看我的女人……未來的。』西城貼近諸星的耳朵，低
         低說道：『看！三點鐘方向。』

     　　諸星順著西城手指的方向，看見一名女學生的側影。及肩的頭髮雜有淺棕
         的挑染色澤，從耳朵到頸子的部份看得出膚色相當白皙，體型纖瘦嬌小，整體
         看來是個可愛的女孩。
　  　   然而，諸星並不覺得這麼可愛的女孩會是個能吸引西城追逐的〝女人〞。直
         到她微微偏過頭，因為和身邊女同學的低聲閒聊而綻出笑容時，一種不可思議
         的感覺才自心中湧現。

     　　真奇怪，諸星確信自己是第一次注意到這個女學生，為什麼會覺得那笑容
         有點似曾相識？

    　　『真是個迷人的小妞，對吧？等會還要借助你的力量。』

     　　顧不得做出認真聽課的模樣，諸星轉向西城，投給他一個〝要約自己去約〞
         的不悅眼神。
　  　  『拜託！女孩子很少一開始就和異性單獨出去的嘛！我得連她旁邊那個一
         起約，四個人會比較順利。』
　  　   西城的語調因為興緻勃勃而上揚，總算是課堂中需要克制，才勉強沒有被
         四周聽見：『我可以感覺到她是喜歡我的，只是要顧到女孩子的矜持，所以我們
         必須主動給她機會，懂嗎？愛知之星形象那麼好，在女孩子間是很歡迎的，相
         信一定能為我的成功錦上添花！』

     　　諸星皺起了眉頭：『這……我中午要去打工。』

    　　『我知道，我上星期路過時有看見你，學校正門出去過兩條街那間餐館對
         吧？我一年級時也在那裡打工過。』
　  　  『打工？我以為你不需要。』西城的家境聽說很不錯，本身也不像是想增
         加社會歷練的樣子，有什麼需要勞動的理由呢？

    　　『告訴你，打工的好處可不只金錢！打工可以讓我這種出身的人顯得沒那
         麼遙不可及，而且女孩子都喜歡聽那種什麼〝我不靠家裡的財富，而是靠自己
         努力〞之類的漂亮話，可以讓事情進展的更快更順利。這樣你懂嗎？』

     　　西城的語氣讓諸星感到不太舒服。
　    　『我並不是為了這樣的理由。』

     　　他是為了負擔自己的生活才做的。更何況，他一點也不覺得擺那樣的姿態
         有什麼好處。像東條學長，他的生活品味也很昂貴，卻從來不因此裝窮或是擺
         闊。
         偶而遇到有人問起身上某樣東西的價值，他也只是微笑著說是〝國民的稅金、
         不義之財〞。

     　　縱使如此，也未曾聽說過有哪一個女性因此產生反感。果然這不是錢的問
         題，而是人的因素吧！

     　　西城聳聳肩，像哥兒們般圈著諸星不太情願卻又躲避不開的肩膀：『管它呢！
         你幫我這個忙，我會報答你的。你打工的地方我也不陌生，隨時你有事，一通
         電話我就幫你代班！』接著，便逕自為他做了決定：『總之就這樣，我約她們到
         你打工的店裡吃飯，順便等你打工結束，然後就可以一起去玩啦！』

    　　『我還是不太方便……』
　     　諸星搖頭堅拒著。他對東條以外的任何一個人都無法產生戀愛的感覺，就
         算只是試著交往看看，他也不願意。

    　　『別這樣嘛∼∼我暗戀對方很辛苦的。』

     　　暗戀……這個字眼準確擊中了諸星的感性，他眉梢輕顫，一瞬間動搖的神
         情，讓西城心裡的揣測得到幾乎確定的印證。

     　　深沈的意圖被隱藏在苦惱的語調裡，西城挨著諸星的耳側，發出陰暗的，
         催眠般的聲音。
    　　『是啊！我從高中時候就默默喜歡她了……這種心情……你懂吧？』

     　　諸星的神情轉變了，一種理解的目光出現在他偏頭看著西城的視線裡。怎
         麼會不懂呢？這種心情……他也懷抱了許多年。雖然終於有一天，化成言語，
         傳達給對方過，卻還是被硬生生逼回原點。只能放在自己心中咀嚼。

     　　而原來，眼前這個人也有相似的情感……看在眼裡也不像之前所想的那般
         討人厭了。或許，他的壞處只是學長的誤會吧？一瞬間，危險的思考出現在諸
         星誠實正直的腦海裡，那名女孩抿唇微笑的側影也跟著浮現。

     　　想起來了，感到熟悉的緣故……是因為學長，那一抹笑，有學長的影子……

         ＊　　　　＊　　　　＊　　　　＊　　　　＊　　　　＊　　　　＊

     　　午後，宿舍裡電話聲鈴鈴作響。拎起話筒，拘謹的禮節反射性流露：『喂，
         您好。』

    　　『找諸星大嗎？真抱歉，他人不在宿舍……好的，請稍等。』
　     　將椅子滑向背後的書桌，手指在整齊的一週課表上梭巡，最後停頓在今日
         正午時分。
　  　  『從課表上看來，他中午開始打工，照慣例應該在六點左右會回宿舍。』
  
    　　『方便的話，可以留下聯絡方法，我請諸星回您的電話？』
　    　『稍等……好，請說。』匆匆在桌面尋到筆和紙張，潦草快速的寫下一串
         號碼，緊接著在一旁標注摘要。
　  　  『愛和學園籃球隊……下週日，和名朋工業比賽……復仇？為了諸星嗎？』
         聽著另一頭傳來七嘴八舌的說話聲，執筆的手稍稍停駐，臉上出現的笑意連笑
         容的主人都沒有注意到。『喔……我明白了，邀請他回愛知縣觀戰……』

    　　『好的，我會轉達的。嗯？我嗎？我是諸星的室友，敝姓東條，東條晴
         彥……』
         為這個名字發出的歡呼聲音，讓東條吃了一驚，不得不暫時將話筒從耳邊撤開。

    　　『是、是的……？』耳朵還在嗡嗡鳴響，東條吃力聽著複數的嘴巴幾乎一
         起張開說話的內容。

    　　『我知道了……那麼，預祝你們的勝利，再見。』

     　　掛上話筒，遠在愛知縣的吱喳聲依舊繞樑不絕……東條學長？是諸星學長
         的學長對吧？諸星學長告訴過我們，東條學長是學長最敬愛的學長，是個很好
         很好的人喔！那學長就拜託學長了，請東條學長照顧我們學長……像繞口令一
         樣，反覆著學長學長的。

    　　『果然，有笨蛋學長，就有笨蛋學弟……』東條不客氣的自言自語中帶著
         淺笑。他完全沒有想過諸星也是自己的學弟，有這個笨蛋學弟，自己大概也離
         笨蛋學長不遠了。

     　　用大頭針把電話摘要別在諸星的書桌前，東條的眼光不知不覺落在一旁的
         課表上。
　  　   諸星的課表很滿，除了學校的課程，各種空檔還密密麻麻排著打工的時間，
         代表著無比雄厚的打工實力。而東條在住宿生活開始沒多久後，就親身見識過
         了。

     　　當時，為了被單上的幾條摺痕，一直無法將之撫平的東條，已經到了想放
         火燒掉被單的臨界憤怒，諸星卻一出手就立刻擺平，宛如旅館服務生的專業讓
         東條咋舌。
　  　   詢問之下，他才說是偶而在暑假時，幫忙經營民宿的阿姨所鍛鍊出的成果。

     　　後來，沒有諸星幫忙鋪過的床，對東條來說根本就只是一堆布，完全不是
         能夠睡人的地方。
　  　   而這也僅僅是一小部份罷了。還有其他許多的瑣事，在東條沒有意識到的
         地方，諸星紮實的生活能力已漸漸被他習慣。

     　　……沒有太強烈的情感，卻很難甩開的習慣，再這樣下去就糟糕了吧？就
         算諸星或者不介意，他卻不能做這麼無情的事……可是，實際上不就是正在做
         嗎？
　  　   東條不知何時已坐在諸星桌前的椅子上，略呈煩惱的臉龐模模糊糊地映現
         在桌上的相框玻璃裡。框裡的照片是諸星非常寶貝的妹妹，有著和諸星一樣的
         眼睛，好像還只是名小學生。

     　　這是後來才聽說的，諸星高一時雙親不幸離異，他和妹妹迫不得已跟著母
         親嫁入另一家人。不願接受生父以外的父親，也因此沒有接受母親第二任丈夫
         認養的諸星，生活似乎不很愉快，在許多地方都習慣於自食其力，也因此才會
         有不少的打工經驗。

    　　『諸星原本是要拿獎學金進其他大學的，結果被你害死了，快點對人家負
         起責任吧！』也難怪仙道曾經這麼瞎扯過。

     　　可是，事情根本沒那麼簡單！儘管諸星在其他方面對他百依百順，偏偏就
         是算錢算的清楚無比，怎麼也不願意多佔他一塊錢的便宜，害他完全無法在金
         錢上做出任何的貢獻。

     　　不過，這種寧願吃虧也打死不佔人便宜的脾氣倒是很令人欣賞，和仙道那
         種不論受惠，亦或是施恩都自然到無人能置一詞的態度，尤其難有高下之分。

     　　如此說起來，出身是愛知縣的最佳籃球員，現在是東大法政科系的清寒學
         生，這樣的條件算得上相當難得，連東條的父親聽了都為之眼睛一亮。

    　　『真是優秀！一定能輕易擄獲年輕選民們的心啊！』
　     　上個月，難得全家團聚的餐桌上，東條隆治語帶感慨的說道。才剛舉行過
         沒多久的國會改選，執政黨在愛知縣又一次全軍覆沒，而且輸得相當難看，身
         為黨內大老的東條隆治一直對此耿耿於懷。

    　　『是啊！這樣的青年就是缺乏人脈與資源，如果能加入我們，絕對是收復
         愛知失土的利器。』

    　　『雖然我無意掃興，』東條看了興沖沖附和父親的第一祕書一眼，冷淡的
         說道：『優秀歸優秀，諸星並不是一塊從政的料子。』
　  　   說著又補上一位證人：『父親不信的話，可以去問牧紳一，絕不會有第二種
         答案。』

    　　『那……還真是可惜！』東條隆治狀頗遺憾的搖著頭：『東政會（註：執政
         黨內最大的派系，由東條晴彥的曾祖父一手建立，因此選用了一個東字）在愛
         知縣簡直無可用之將！空降誰去都是灰頭土臉的……』

     　　也難怪會狗急跳牆到一聽見愛知縣的青年就雙眼放光……東條在心裡暗暗
         好笑，冷不防旁邊那位不願冠夫姓的大嫂西園寺響卻笑著丟了一句：『那不如找
         晴彥去，然後用那位出身愛知的好朋友當祕書，效果說不定不錯喔！』

     　　嘴裡的湯簡直要噴出來了……東條用餐巾掩著嘴，還來不及瞪人，做父親
         的就已如發現一條新的路徑般深思起來。
　  　  『喔∼∼這、這不錯啊！』

     　　西園寺追擊道：『戶籍就更簡單啦！現在就可以入籍那個諸星家，一點也不
         會顯得做作，好方便的。』

     　　入、入什麼籍啊？又不是結婚！不能在家公然發怒的東條，轉過身想警告
         大嫂不要忘了是誰在婆媳鬥法中一直支持著她，眼前卻出現一張天真爛漫的娃
         娃特寫。
　  　   才七個月大，坐也還坐不穩的姪女東條堇笑嘻嘻的正想拿叔叔的衣角試一
         試味道。東條大驚，雖然忙著把袖子抽開，還是不幸被擊中口水一滴。

     　　唉∼∼真是的……以前家裡的餐桌是不讓還不會吃飯的小娃娃上來的！現
         在卻連素來家教嚴謹的母親都變成毫無節制疼愛孫女的慈祥奶奶，等以後這小
         傢伙會開始滿地亂爬，甚至長大成人時還得了！

    　　『如果當上愛知縣的女婿就更好了！』等東條好不容易把袖口清理完畢，
         父親已開始撥打另一種算盤：『晴彥，那位諸星大有沒有姊妹？』

    　　『請不要開玩笑。』東條繃著臉拒絕回答。

    　　『到底有沒有啊？』
　    　『有！』東條狠狠地應道：『有一個非常非常小，小到當我的妹妹都嫌誇張
          的〝小．女．孩〞。』

     　　剎那間，好像全桌的人都失望的嘆了一口氣，東條卻對此感到非常高興。

    　　『這樣子……所以我說還是先入籍，早做準備比較好！』西園寺點著頭，
         毫不死心的下了結論。

    　　『……我不是說了不要開玩笑嗎？』
　     　皺著眉把手邊的茶水一飲而盡，東條在心裡下了決定，要是那對彼此觀念
         不合的婆媳再度開戰，他絕對要站在一旁看戲，說什麼也不幫西園寺吵架了！


    　　『好荒謬！』看著桌上相片裡的諸星兄妹，東條回憶起那一天的晚餐對話，
         心裡只覺有說不出的詭異與滑稽。
　  　   如果父親真那麼做了，自己還不知要被仙道如何嘲笑？

    　　『喲喲∼∼結婚入籍耶！終於光明正大〝嫁〞進諸星家了！恭喜恭喜！』

     　　………一、一定會被這麼說的……汗珠從額角滴落，東條為了這種想像中
         的窘境而臉色發白，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無所事事呆坐在諸星的桌前好一陣子了。

     　　窗外，天色由亮白轉為昏黃，慢慢地，太陽失去了蹤影。
　     　真奇怪，諸星……還沒有回來？
 
     　　緊接著，屋外靜止的大樹開始了輕輕的搖動，最後終於發出沙沙響聲，東
         條看向敞開窗戶的髮絲也隨之揚起。

    　　『起風了……』
　     　彷彿，會掀起狂風暴雨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