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和明天的明天
     <PART 5>
      By 白狐

   
半年前,牧離開教育界,接受了大學同學的邀請,和另外兩名低一屆的學弟,
四個人一起合夥開設了間法律事務所。地點選在霞關一帶,著名的都市綠洲日比
谷公園附近,四周政府機關林立,包括東條工作地點所在的永田町議員會館均離
此不遠。
   教師時代,牧就已列名在東條的顧問群中,正式執業後理所當然擔任起東條
所有法律案件的代理人。雙方公事上經常需要往來,平常靠助理負責聯繫,偶爾
需要當事人親自出馬時,這位大客戶卻不喜歡光臨牧的辦公室。他喜歡和牧約在
日比谷公園外的咖啡屋,隔著明淨的窗玻璃,日比谷公園的美景綠意盡收眼底,
身心放鬆下來,處理公事之餘順便談點閒話,兼可躲避牧的行政助理泡出恐怖的
液體荼毒他,可謂一舉多得。

  這個週日午後,日比谷公園照例遊人如織,野外音樂堂飄送著陣陣歌聲,東
條難得純粹為了私事,帶著未婚妻北見加世子踏進同一間店。
   侍者慇勤熟練地招待這對表面上的神仙美眷,桌面鋪上三張餐墊,擱著三只
玻璃水杯,一只倒放著,另兩只盛著八分滿的冰水,一份菜單平置在對面的空位
上,等待著尚未抵達的第三位客人。

  昨天一整夜,今日一上午,找尋仙道的努力都告徒勞,東條很想趁休假日加
一把勁,將搜尋區域指向家鄉神奈川境內,不巧北見加世子希望正式邀請牧擔任
婚禮的總招待,要求他騰出空檔,三人見面詳談。本來,他認為打通電話跟牧說
一聲就足夠了,不過北見的堅持,他不便拂逆,於他來講,辦婚禮就是以讓新娘
辦得高興辦得過癮,免生後患為最高原則。
   另一頭,牧正藉著加班排遣找不到仙道的懊喪之情,便同意約在這個老地方
會面,一則習慣,再者距離極近,來往方便。

  他二人到得稍早,揀選了店內僻靜的一角,在牧尚未抵達的最初一段時間
裡,雙方保持著沈默。東條從西裝裡袋取出一只銀色小盒子,掀開匣蓋,裡頭五
顏六色滿是成藥,他挑出其中一顆白色藥片,混著白開水吞下。

  北見看習慣他依賴藥物治標,周遭親友也多半知道東條近年來身體狀況不
佳,一忙起來作息和飲食就會失去控制,頭痛胃痛直如家常便飯,嚴重的時候甚
至不服安眠藥便一夜無眠。她所猜不透的是,好好的悠閒假日有什麼事需要吃
藥?

  回應北見詢問的眼神,東條短短答了句頭痛。

  北見冷冷地說道:『但願不是因為和我在一起的緣故。』

  『那麼我的藥盒嫌太小了吧!』

  北見正準備反唇相譏,不巧侍者端著托盤走近,只好一口氣暫時忍住。
   等侍者整妥杯盤,欠身退開,東條開口解釋:『昨天仙道回國了。』

  『真是神通廣大,你手裡什麼人都跑不掉。』

  『我很希望那是事實,可惜他又再度行蹤不明,昨天晚上和今天早上都沒有
找到他。』

  原來如此啊……得知弄丟了仙道,北見心中頗覺快意;可想到東條又為那兩
個人忙忙碌碌,搞到自己頭痛,終究是不滿多過喜悅。

  對於未婚夫東條晴彥,北見加世子有一套自己的想法。

  由雙方家長安排的初次會面,她記憶猶新。僅僅那一次照面,只消一眼她就
明白東條家的公子為什麼搶手。家世背景自不必提,不是門當戶對哪走得到相親
這一步?稀奇的是這名公子哥兒既不醜更不蠢,沒有驕奢糜爛的嘴臉,也不顯得
庸懦消極,一時之間居然不知具體的缺點何在。
   身為財勢遮天的北見家獨生女,加世子對於婚姻沒有太多選擇性,她馬上知
道東條晴彥是她所能選擇的結婚對象裡,條件最好最優秀的一個。

  東條家似乎擔心二兒子步上長子自由戀愛的後塵,同樣毫無猶豫拖延地和北
見家訂下了婚約。

  正式以未婚夫妻身分相處,漸漸,她才發現這人並非零缺點,相反地,有時
麻煩複雜之處猶勝過一般富家公子。這或許會令尋常千金小姐苦惱,卻引起她的
興趣和鬥志。一年前,東條為朋友強出頭,攪得天下大亂,父親越怒不可遏,她
越覺得這人有意思,不是這麼特別的人,原不足以匹配她北見加世子。
   後來父親意欲解除婚約,他私下前來找她,問她還願不願意嫁給一個或許即
將一文不名的人。
   一文不名?其實她二人都心中雪亮,只要她點頭允諾,東條晴彥要想一文不
名可還真有點難度。接著他將那一幕公開求婚的計畫告訴了她,順利的話可以贏
得大眾的同情與感動,一舉脫出困境。

  乍聽之下,她有說不出的驚訝,形容不出的得意。
   他東條晴彥不是瀟灑恬淡,名利不縈於懷嗎?到頭來還不是珍惜前程名聲,
為了保住仕途而請求一個彼此沒有愛情基礎的女子援手相助。

  她假作猶豫,好一會兒才答應了東條。

  東條沒有露出特別高興的樣子,僅僅簡短地致謝,好像早認定她放不過這麼
刺激的事情,認定她就是想要他。這種態度觸怒了她,因為她確實想要他,儘管
與愛情未必有所牽扯。

  「你這麼信得過我?說不定我後來反悔不去了,你怎麼辦?」她故意這麼
說,想看看他為難的模樣。

  東條淡淡回應她:「是嗎?說不定那樣反而好些。」

  或許她從那時候開始生氣了……

  鬧過這件事之前,老實說他們相處得還算可以,東條待她不錯,凡事順她的
心意,稱得上非常溫和有禮。但她就是不滿意,為什麼東條始終沒有拜倒在她裙
下?他的意志總不受她的擺弄?連此刻有求於人,都沒有半點低聲下氣。

  此後他們的關係逐步產生變化,世人的眼睛看見的是她給予東條一個不容拒
絕的恩惠,私下他們卻明白是東條對她提出了一個她勢難抗拒的誘惑。東條的難
以駕馭使她愈執著於上風的優勢。自那個肉麻大膽的求婚計畫奏效,她搖身一
變,以情義兼備勇氣過人的角色伴隨在未婚夫身側。將來,只有她主動不要東條
的份,東條卻絕不能有二心,她有恃無恐,遇到機會便或輕或重地攻擊刺激他幾
句;仙道不告而別之後,東條心情不佳,也開始回敬她的挑釁,她刺得用力些,
他就回得用力些,不主動招惹,亦不示弱。

  掌握不了,控制不住,忘記方向什麼時候走得偏了?現在她寧可讓東條因自
己痛苦,也不願他在旁人處得到快樂。很快地,她發現牧紳一和仙道彰是最大的
麻煩,東條對他們好得過分,她尤其懷疑東條對牧紳一有超過友誼以上的感情。

  去年底在巴黎,她逮住機會氣勢洶洶質問,結果得到否定的答案。

  他否認了!他竟對她說謊?問話出口的當兒,在他猝不及防的剎那,答案早
已寫在他的眼裡,他竟仍對她說謊?這教她氣惱。她不原諒這個謊言,更不願意
東條繼續和牧的人生牽扯在一起。

  巴黎歸國,她幾次盤算,趕在棘手的仙道彰真正回來之前,她打算下一劑猛
藥,儘管藥力恐怕重得讓東條痛恨自己,但她確信東條拿自己不會有辦法。難道
恨能持續一輩子?
   她抿了抿唇,抬起用堅毅線條刻劃出的下顎,嘴角漾起一抹笑,不含感情的
笑。
   ……是的,她隨時都是深具自信的。

  一道陰影落在桌面,東條輕輕舒開因頭痛微蹙的眉頭,是牧紳一到了。
   他拉開椅子,帶笑賠罪:『我來得遲了,真是抱歉。』和東條的交情無須廢
話,這句話是對北見說的。

  『哪裡,我們才覺得不好意思,麻煩您假日還跑這一趟,希望沒有耽誤到您
休息。』

  『北見小姐太客氣了。』
   牧不看菜單,逕向前來添水的侍者點了杯慣喝的咖啡。『其實只要吩咐一聲
就好,我一定盡力幫忙。』

  『再怎麼說還是該親自拜託您啊!』

  兩人掛著拘謹的笑容一陣無休無止的客套,東條一旁陪著微笑,臉部肌肉不
覺有些疲憊。

  北見接著打開提包,翻找了一會兒,忽然輕輕叫道:『哎呀,我真迷糊,居
然把記事本給忘在車上。』說著轉向東條:『車鑰匙能不能借我一下?我很快拿
過來。』

  『我去拿就好,你放在哪裡?』

  『我想應該是在後座。』北見甜甜一笑:『辛苦你囉!謝謝!』
   東條對未婚妻報以微笑,朝牧揚了揚眉,似乎高興得不得了。牧又好氣又好
笑,肚中不禁暗罵,這傢伙忍心叫自己獨自應付恐怖的千金大小姐也罷了,居然
還為此洋洋得意,幸災樂禍!

  兩對眼睛送著東條起身離座,踏出店門,身影隱沒在另一側,牧和北見不經
意四目相交,氣氛僵硬得發窘。
   牧咳嗽一聲,端起水杯喝了幾口,正想挑些無關緊要的閒話來聊,卻是北見
先打開話題。『那麼,我們開始來談談正事。』

  牧一怔:『不等東條回來嗎?』
   斜對座的華服女子笑意漸斂,換上的是一層冷冷薄冰。
   『今天我要拜託你的事,不方便有第三個人在場。』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要你拒絕擔任婚禮的總招待,並且不要出席我們的婚禮。』
   牧一言不發,攏緊了眉頭,不悅之情迅速湧上,北見不等它化成言語,搶著
又說:『我有理由,充足的理由。』

  『你倒說說看是什麼樣荒謬的理由。』

  北見輕哼一聲:『我不必瞞你,這個婚姻是一年前我和東條私下談妥的,我
們之間沒有外界以為的愛情存在,我不愛他,他不愛我,這一切無所謂,但他若
是去愛別人,我可不忍受。』

  『我倒不知道東條有愛上了誰。』

  『你不知道?!』北見的音調一下子拔高,尖銳地刺著牧的鼓膜:『你不知
道他愛你嗎?』

  『……他愛……我?東條愛我?』
   牧本來怒氣漸增,瀕臨爆發,忽然聽見這個念頭,忍不住一長串滑稽大笑爆
出,笑聲連綿不絕,笑得眼角幾乎飆出淚水。

  北見寒著臉,等著牧好不容易慢慢停下笑聲。『你覺得很可笑嗎?我卻覺得
很可悲!』

  牧支著額苦嘆。他現在連氣都不想生,只感到無比厭煩,深覺這位驕縱的千
金大小姐簡直明著無理取鬧,若非事關老友的終身幸福,他根本懶得解釋。
   『你誤會了,我和東條不過是交情特別好,要不然你直接問問東條,他一定
馬上笑死了。』

  『我問過了。』

  『問過了?』牧詫異。既然問過,還糾纏不清?

  『他承認了。』

  牧張口結舌,一度懷疑自己是聽見了一則大笑話。然而說話之人神色鄭重,
不像在開玩笑,何況這玩笑實在一點都不好笑。

  『鬼扯!他很愛說笑話,一定是騙妳的!』

  『我不妨全部告訴你吧!你那位仙道彰是他找回日本來的,最初在歐洲發現
到他的則是我。去年底,我用仙道彰的下落當作條件,要他誠實回答我的問題。
這種情況下,你說他騙不騙人?說不說笑話?難道你認為他騙我說他愛你,對他
還是對我有好處?』其實東條壓根不曾承認過,但是北見不在乎扭曲他的回答,
只要有效果就好。

  這一點牧無法回答,口中喃喃重複著不可能不可能……

  『你一定都沒想過對嗎?只要你肯認真想想,就會發現這不只有可能,它根
本是事實!所以我有理由拒絕你和我們來往,大家都知道你愛的是仙道彰,不是
其他任何人,那就不要再纏著他不放!你和仙道彰的甜蜜幸福,他見了心裡有何
滋味?做何感想?你別害他一輩子傷心痛……』
   『北見加世子!你在胡說八道什麼?』

  猛然聽見這聲音,牧和北見的心臟都大大跳了一下。兩人不約而同看向牧的
身後,東條站在那兒,雙頰蒼白無血,眼中燃著兩團火,彷彿隨時能延燒出來將
未婚妻焚為灰燼。

  東條的出現是北見計畫裡的一部分,可是他震怒的程度卻遠遠超出意料。她
強壓住胸腔裡的擂鼓直響,硬擺出漫不在乎的模樣。

  『哼,我胡說?你問問牧,我是在胡說八道嗎?』

  東條移動視線,正迎上牧。他收歛怒容,撇了撇嘴角,故意輕描淡寫一笑:
『你真的相信她?那種愚蠢的夢話不會騙倒了你吧?』
   牧沈寂無聲,東條臉色微變,再也不能故示閒暇,厲聲逼著問他:『你到底
信她還是信我!?』

  『你說話啊!』

  牧身子輕輕一震,他清清楚楚明白自己該怎麼回答。

  『……我當然信你。』

  這麼回答絕對正確,然而語音微顫,牧自己聽了都心虛。他心裡隱隱覺得北
見的說詞並非虛假,而眼神守不住祕密,洩露出他心中所想。東條一剎那間失去
鎮靜自持的力量,他的平衡在牧的神情裡崩毀殆盡,他眼睜睜看著牧,看著他此
生最懼怕的惡夢一點一滴化為現實的一刻。
   他終於知道了……那就是他最怕的,牧用那樣的表情看著自己……哀傷、歉
疚、自責、憐憫……那種目光、那種目光是在看誰?牧的眼前有什麼可憐的東西
需要承受那種目光嗎?!雙手握成的拳頭捏得指節泛白,下唇咬出了血痕也止不
住全身顫悸,東條迅速轉身,亂著步伐直直朝大門而去,不再看牧一眼。

  『東、東條,東條!』牧自椅中跳起,反射性想追上去。

  『慢著!』北見尖厲的叫聲阻住了牧。『你憑什麼追出去?他的未婚妻是我!
他是屬於我的!』

  牧愕然無對,怔忡著任北見推開自己,追東條而去。是啊!他憑什麼……憑
他愛的是別人,憑他對他的友情?

  杵在約莫兩張桌長距離外,已尷尬良久的侍者趁此時戰戰兢兢送上咖啡,低
著頭快速逃了開去。

  黑色的液體在純白瓷杯裡搖晃出一圈圈波紋,濃郁的咖啡香蓋過桌面原本飄
散的茶香。熟悉的紅茶杯猶在面前,該端著那杯茶,一面挑剔這股咖啡重味的人,
卻已不在身邊。

  煩惱又添一樁,他已精疲力竭,無力思考……

  他自信愛情能夠使仙道重回身盼,他只需要機會;可是他不確定友誼能不能
喚回東條,或許他需要奇蹟才能挽回這一段長達二十九年的交情,而世間唯一可
能賜予他這項奇蹟的人,為什麼也不在身邊?

  『仙道啊仙道……你究竟人在哪裡?』

*    *    *    *    *    *    *    

  北見追到咖啡屋門前石階時,東條的積架正駛上車道。他覷了眼後照鏡,停
住車,按下車窗,近乎粗魯地敲開前座置物箱,將北見留在他車裡,雜七雜八的
大小物品連同記事本一股腦摔出窗外。

  北見看也不看滾在腳邊的雜物一眼,逕自走近前車窗。
   『你跟我發狠有什麼用?難道能讓牧紳一就此不怕你、不嫌棄你,不會嚇到
躲得遠遠地不追上來嗎?』

  東條注視著她好一會兒不言不語,嘴角斜彎,竟笑了起來,笑聲陰沈沈地,
沒有絲毫歡愉氣息。

  北見被他笑得不寒而慄,怒道:『你笑什麼笑?』

  『你又何必在乎?反正你以後不會再看見我笑了。』

  車窗合起,東條踩動油門,輪下吹起沙塵,揚長而去。

 

(待續)

吼∼∼∼∼我、我不管!我還是要寫成喜劇,一定要是喜劇才行啊!!(陷入自己搞出的深坑無法自拔狀態……)

第六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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