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和明天的明天
<PART 7>
By 白狐
思念苦候一年，盼回來那個杳無音訊一年的人；得而復失的轉折，三分鐘不
到；自我怨責的時間未滿一日，認識了幾乎一輩子的摯友竟轉身離去。隔日起床，
暈沉沉全身發冷，一摸額頭，高燒三十九度以上，牧連唉嘆一聲都嫌多餘。就近
日的霉運來看，沒有一下床就絆倒跌死，已經好運得不可思議……
拖著搖搖晃晃的腳步，勉力走到房間的另一端，撥了通電話到辦公室。助理
小島美雅接起電話，和老闆的悲慘昏暗全然不同的，愉快爽朗的問候聲音。
牧輕咳一聲，喉頭隱隱作痛。『我是牧。今天身體不太舒服，不過去辦公室
了。有什麼預定的行程嗎？』
「呃……下午兩點，鈴木先生的案子第一次開庭。」
鈴木的訴訟，他記得。難度不高，準備狀、證人及證物，均已齊備。『你請
清田聽電話。』拿來磨練新人正好。
針對案情一個個步驟仔細說明清楚，又反覆叮嚀數次，在清田拍著胸脯，自
信滿滿宣稱絕無問題之後，電話又轉回小島手上。
『上午沒有安排事情嗎？』牧不放心地確認。
小島仔細查了一次手邊的行程表，肯定地回答沒有。
『那好，我要藉機會休息一整天，有事通通留到明天再說，不是急事不要打
擾我。』
小島輕快地應承，用甜美的嗓音說著早日康復之類的話，雙手緩緩放下聽
筒，臉上大大綻開笑容。老闆不來上班，多美好的一天啊！
此時，另一名助理細川留美提著小型吸塵器，從接待室匆匆走出，右手亮出
一只銀灰色打火機，擱在小島的桌面上。
小島愕然：『幹嘛？』她又不抽菸。
『望月先生的打火機啊！』細川眨眨眼，用著〝難道你認不出嗎？〞的表情
回視。望月政宗是東條的表弟之一，同時擔任議員的祕書工作，比東條本人更常
造訪牧的辦公室。
『他又把打火機掉在接待室忘記帶走囉！等會兒去東條先生的議員會館
時，記得還給他喔！』
『明天才是東條先生開例會的時間。一向都是星期三開會，你要趕快記住才
好。』
『可是，東條先生不是說他有別的行程，所以改到今天嗎？上禮拜我有轉告
你喔！』
『哎喲！』小島掩著嘴一聲低呼。她記起來了，好像是有那麼一回事，她似
乎記錄……記錄在……在……忙亂亂在辦公桌上東翻西找，不幸被棄置一旁的備
忘錄終於冒出蹤影，上頭果然寫著更改過的日期時間，字跡潦草，模樣半點不顯
眼。
『唉喲喲∼∼！』上禮拜雜事成堆，一不注意就……隨手就……『是我搞錯
了，我忘記修改我的行事曆。』剛剛還跟老闆斬釘截鐵說沒有安排行程。
『那，怎麼辦？』新來不久的細川有點緊張。
『沒關係啦！這次的會議只是例行公事，沒有特別的事情。牧先生剛剛也說
了，他生病要休息一天，我們最好別拿這種小事煩他。你直接打個電話給望月先
生，告訴他牧先生身體不舒服，今天的例會沒辦法參加。』小島咚咚咚敲著筆桿，
一派輕鬆。
『東條先生會不會生氣？』
小島笑了出來：『拜託！東條先生從來不生氣的！』前一次，前前前次，牧
還不是都缺席，太忙啦！衝庭啦！連事先請假都忘記。東條先生甚至主動說：「別
緊張，真的需要你家老闆出席，我自然會提醒他，請不請假在其次。」多麼地多
麼地親切喲！
『所以說啊！好朋友之間就是不一樣，你何必瞎操心？快去打電話，就照我
剛剛說的。不過，牧先生生病……聽起來好像沒什麼真實感喔！』
聽起來會不會像藉口呢？
＊ ＊ ＊ ＊ ＊ ＊ ＊
腦袋墊著冰枕，牧躺在床上，雙眼瞪著天花板。上一次感冒，嚴重到需要白
天睡覺靜養的時候，是大四那年的初夏。
當時，早晨出門不覺得特別難受。直捱到第一堂課半途，上著上著，腦袋滾
滾發熱，實在撐不住，早退回家，倒在床上昏睡。這一覺睡到日落時分，房間變
得陰陰暗暗。想起身弄點東西充飢，右手臂卻痠痛發麻，身體也沈重得動彈不得。
正擔憂著病情不知惡化到了什麼地步，偏過頭，赫然發現一隻龐然大物窩在自己
懷裡，襯衫球鞋都沒換下來，枕著病人的右手臂，睡得比誰都香甜。
「……仙道？為什麼連你也在睡覺？」
「牧一個人白天睡覺多無聊，所以我陪你啊！」那傢伙揉著睡眼，身體無限
依戀地又緊偎過來，硬是趕不走。果然，自己的病尚未好全，仙道就跟著咳嗽噴
嚏喉嚨痛了。
十年多來總是如此，仙道生病，牧未必有事；但只要牧生了病，仙道沒有一
次躲得過。然後兩個人一起遭到東條狠狠的挖苦，什麼〝一次生病，倆人同享，
你們一定有申辦病菌協會的貴賓卡對不對？〞。對病人也不留情的傢伙。
難得這一次要獨自生病了。想想，真是有點兒寂寞。
閉上眼，幻想著醒來時能一切如常，仙道還在他身邊沈沈熟睡，東條也仍然
是那個嘴巴很壞的老友……
……驚醒過來的時候，床頭的時鐘顯示著十二點過十分，門口電鈴正索命般
聲聲急催。
最好是一件緊急得不得了的事件！牧心不甘情不願下床，懶得詢問來人，猛
力拉開門，打算不論來者何人，都先劈頭罵上兩句再說。
出乎意料，站在門口，手指剛離開電鈴鈕的訪客，不是任何一個牧認識的人，
甚至也不是一個日本人。二十五、六歲左右年紀，不比自己矮的個子，金髮藍眼，
皓齒白膚，亮得有些刺眼。
牧呆了一呆，對方搶先開口：『以上帝之名我懇求你，你一定要說你就是牧
紳一啊！』歐陸腔濃厚的英語，詭異，卻帶有一股異常氣勢。牧退開一步，也以
英語應答：『我確實是牧紳一，你是……哇啊！』對方無預警撲上，摟著他脖子
一陣亂七八糟的見面親吻。
『你是牧紳一！你是牧紳一！感謝上帝啊∼∼∼！！你絕對無法想像，我究
竟花費多少力氣才終於找到你！高興，太高興了，十二萬分的高興啊！』十二萬
分的高興之下，語言也一變成了德語。
牧的臉色則是十二萬分難看。他好歹也在歐陸住過幾年，這麼誇張的初次見
面禮卻是從未領教。
『你是德國人？你是誰？找我有事嗎？』下意識伸手撫著慘遭熱情蹂躪的臉
頰。
『哇！你會說我的母語！』藍眼睛閃閃發亮，彷彿又要跳過來。牧趕緊伸手
阻擋：『不要再來那一套了！』
『哈哈，你似乎是屬於保守的那一種日本人喔？你知道，我有時候高興起
來，實在管不住自己。』說著轉身去提擱置在門外的皮箱。兩大一小共計三個旅
行箱，德國男子一個接一個提進門內，嘴巴也不閒著：『可是，這難道不令人振
奮嗎？我的意思是，說德語的日本人，過去兩天裡我一個也遇不到。不愧是彰的
前任情人，我猜想，你是為了彰而學德語？』
『是仙道為了我學德語！等等……你認識仙道？』滿口彰啊彰地，聽在牧的
耳裡極不受用。『你究竟是誰？你……你搬這些行李箱進我屋子又是做什麼？』
拜託不要回答說是要住進來。
『咦，彰沒有跟你說嗎？』德國男子對牧的詫異報以更大的驚愕。
他越過牧，順手拎著最後一只天藍色旅行箱，鑽進客廳四下穿梭。『彰！彰！
你在哪兒？』
牧耐著性子解釋：『仙道目前不住在這裡。你快回答我的問題，你是誰？來
這裡有什麼目的？』
『為什麼？為什麼彰不住在這裡？好奇怪不是嗎？我完全被搞糊塗了。你快
告訴我，彰在哪裡？』
怎麼這個人都聽不見別人的問話？『……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還有，不
要再叫他彰！你到底又是誰？』
『為什麼？為什麼不可以叫彰？我一向都叫他彰，他並不覺得……』牧一拍
桌子，大吼：『你．是．誰！！！』
德國男子嚇了一跳，皮箱重重落在地板上。
『我……我是雅恩•舒馬赫，德國柏林人。』他嘆口氣，順勢坐進沙發椅中。
『我現在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傷心，緊壓著我的胸口啊！原來……原來彰他，他喜
歡的是這種類型，又兇又黑的肌肉型猛男……對我而言是多麼遙遠的境界啊！』
又兇又黑的肌肉型猛男？！牧揪著眉頭，額角青筋猛跳。他單手按著疼痛加
劇的腦袋，斜目瞪視那個德國柏林人，嘗試喚回自己的冷靜。他真的需要冷靜，
否則病情惡化，可不是玩的。
『那麼，舒馬赫先生。』
『叫我雅恩。』他露齒一笑。復原力倒是很強。
『……舒馬赫先生，你是仙道的朋友？來這裡找仙道嗎？』
『是啊！我承諾過彰，為他在布加勒斯特的事情善後，然後運送他的行李回
日本。可是他太匆忙了，我們忘記約定在日本的聯絡方法。我知道彰是去東京找
他的前任情人，至於誰是他的前任情人，無奈我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完整的姓
名還是我在他的房間裡翻箱倒櫃找出來的。可是，他怎麼不住這裡？或者我弄錯
了，他有好幾個前任情人？他是去找另一個前任情人？』
『夠了！前任前任……講個沒完沒了…』牧為之光火：『我告訴你，仙道從
來就沒有所謂的前任情人！現在沒有，將來更不會有！我是現任的！唯一的！以
後也永遠都是！』
『那彰為什麼不在這裡？』
『……』牧移開視線。『哼，我沒必要跟你解釋。』
『明明是分手了對吧？』
『沒有分手！』
『呵呵∼∼算了算了，你總是病人，心情煩躁，我能夠諒解。我雅恩．舒馬
赫雖然不能說不想把彰搶走，但我不會趁人之危。在你生病的這段期間內，我會
展現出最寬大的心胸，不但把彰還給你，也絕不會歧視你的病，你儘管放心吧！』
雅恩擺出哄小孩模樣的笑臉，牧則拼命忍住想揍那張臉的衝動。
這個德國柏林人，說話不順牧的耳，卻恐怕多半是實話。摔在腳邊，斜靠沙
發的旅行箱，就是很有力的證物。牧伸手扶正箱子，提把附近一列銀色羅馬拼音
字閃爍生光：Ａ．ＳＥＮＤＯＨ。再往下，接著找到箱底右側的一道白色小刮痕。
那是五年前，趁著自己在慕尼黑攻讀博士之便，仙道和東條兩個人結伴跑來
德國旅遊，〝順便〞探望他。開車從機場接他們回到租住的房子，拖著行李登上
門口台階，掏鑰匙開門的空檔，東條講了一個笑話。仙道哈哈大笑，失手就把皮
箱翻落在階梯上，五個大行李箱推骨牌般接連倒下，東條閃避不及，第六個被撞
倒在地。
仙道真的很帶種，伸手去拉東條，還一邊笑著：「啊！不小心打出一記全倒！」
臉色難看的東條出力一扯，仙道笑容未斂，人已栽進行李堆裡。
那一條白色刮痕就是當時擦撞出來的紀念，美好時光的痕跡。
是仙道的箱子，確然無疑。仙道很喜歡它，長途旅行都會帶著，說是幸運旅
行箱。此刻竟出現在別人手上。是什麼原因讓仙道回國時沒有攜帶他的幸運箱
呢？諸多的疑問，可以從這個德國柏林人身上得到答案吧？
不，不行！牧自顧自搖頭。以剛才的經驗看，繼續對談下去，最後一定會發
生命案。不是他被氣得病重而死，就是自己終於動手宰了這傢伙。
無論如何，他需要更好的精神。
『舒馬赫先生，我現在非常需要睡眠……』門鈴忽然作響，牧忍不住埋怨：
『該死！為什麼大家都知道我今天沒有出門上班？』
拉開門，又是一陣急驚風捲進來。『你這個不肖子！』
牧大吃一驚：『媽！？』
又是一個意料之外的人物，牧的母親多美子。
昨天傍晚，她收到小鄰居帶來的訊息：仙道親筆的字條。內容除了表明自己
的身分外，主要是告知牧的健康狀況相當不好，東京無人陪伴，希望伯母抽空前
往探視云云。怕老人家驚恐，仙道在字裏行間並未提及病名。
即使如此，做母親的還是大受震動。牧的父親堅稱不知情，多美子全然不信，
夫妻倆大吵一架。當晚多美子收拾行李，趕著隔日搭車前赴東京，就怕看見骨瘦
如柴，委頓病榻的心愛兒子。幸好，兒子還能親自應門。大石頭落地一半，罵人
的衝動便來了。
『你喔∼∼生病也不讓家裡知道！！你心裡到底什麼打算？非要媽媽親自
來問你嗎？』
『不需要連這點小病都跟你們報告吧！』到底哪裡得來的消息，這麼靈通？
他一早身體不適，母親過中午就衝過來罵人？為一場感冒責備他？
『這、這點小病！？你是不是要等病得不能動，那時候……』多美子停頓下
來，察覺到某種燦亮的東西正反射著陽光，在她眼角邊閃動。她的注意力移轉，
終於瞧見在場的第三人：一名正咧嘴朝自己微笑的金色髮藍眼珠西洋人。她倒抽
了一口氣：『媽媽真不敢相信！人家仙道心中還惦著你，念念不忘你生了病，你
卻已經勾搭上一個……一個……金毛的外國人！你要喜歡男人，媽媽拿你沒辦
法，可、可是、你一個接一個地換，也不為老人家的心臟著想！好不容易適應一
個，然後你、你馬上換新？！這一次又打算撐多久換人？一個月？一個禮拜？媽
媽可不記得生過這麼薄情寡義的兒子！太、太、太、太丟人啦！』
『媽……先停一停好不好？』牧手撐門框，頭昏腦脹。老媽教訓人的話亂七
八糟，他十句裡只聽明白不到三句。
『你什麼時候認識了仙道？他念念不忘我生病？他怎麼會知道我生病？』
『哼，你樣樣事都想瞞著人，沒那麼容易！』依舊氣呼呼地。
『唉……先進來，有話慢慢說。』牧瞥眼看見母親攜來的大旅行袋，尺寸不
像是為當天來回而準備。他自然而然伸手接過：『這一次來東京，打算待幾天？』
多美子忙搶回行李。『不用啦！我不要住在這裡！』以為兒子無人照料才來
的，結果得和金毛的外國人同住？她可不要！
『怎麼了？不住兒子家，難道住旅館？』
『我可不是只有一個兒子！我去禮二那裡。』
『禮二？！』牧覺得好笑：『不是說不跟黑道來往嗎？怎麼……』
『人家黑道好歹講究情義，比起你啊！』多美子說著偷瞄一眼雅恩，渾身直
打哆嗦。『反正現在有人照顧你，用不著媽媽啦！我這就找禮二去，安頓好再來
看你。』
『他、他不是來照顧我的……等一下，媽！』
多美子說要走，立刻便轉過身，真的邁步離開，毫不猶豫。牧穿著睡衣，不
便追出。回身抓了一件外套，披上再次趕去，走廊另一端，多美子已踏進電梯。
來不及攔阻了。牧遠遠衝著電梯叫道：『你真的去找禮二？難道那種流氓也
比我好嗎？』
沒得到回應，電梯門無情關上。
『嘖……』母親來去都像一陣狂風，只吹得人團團轉，想不透目的何在。
牧回到屋裡，關上門，背脊倚著門板微微下滑，全身為一股極端的疲倦感籠
罩。迎面雅恩斜偏著頭，瞧向自己，像是要聽他解釋來龍去脈。牧猛然醒覺，暗
叫一聲糟糕！他可忘記撇清和這位德國柏林人的關係了！……母親跑到禮二那
兒，一定會加油添醋，講得更加關係複雜，水洗不得乾淨吧？
真是……需要處理的事情增加得比細菌繁殖還快，一大堆爛攤子！
『聽著，我現在要去睡覺養病，你給我安分待著，等我精神好一點，我們再
慢慢把事情談清楚，懂不懂？』
單方面交代完畢，也懶得確認對方是不是真的聽懂，牧直接走入臥室，倒進
他原本應該一整天都擁抱著的棉被裡。
趕快睡著，趕快恢復健康吧！等著他的事情太多太多了……收拾完爛攤子堆
之後，他要親自回去神奈川一趟，他確信母親就是在那裡遇見了仙道。不過，最
緊急的還是東條的事情。明天要開例會，他是非去不可的。北見加世子昨天才那
樣鬧過，他不敢想像萬一他緊接著就稱病不出席，東條會產生什麼樣的誤解？到
那地步，事情就真正難辦了……
……霞關地區，小島美雅緊抓電話聽筒，情不自禁站起身，椅背撞上桌子，
發出刺耳噪音。
辦公室內，眾人的目光凝聚，全都投向她。小島顫著聲音，用自己也不敢相
信的語調，囁嚅著……
『東條先生他……他要和我們全面解約……』
（待續）
呼∼∼胡搞瞎搞專用的好蛋白很久沒有現身，
讓它出來透透氣，順便在牧的部份胡鬧一番，十分適合 ( 笑 )
然後，出現了一個愚蠢的時間錯誤，茲在此自首：
話說諸星週六夜撿到仙道，週日和仙道聊天，同日午後，牧和東條北見喝咖啡，然後．．．隔日，就是週一，牧感冒不能上班．．．這中間有個消失的一天，仙道前往陵南的日子，那個不可能是假日的日子，插不進去．．． ^^ ”
這就是順手在諸星那裡寫下什麼週日早晨，又接著在東條那裡寫週日午後的緣故啦！（都怪你們兩個，永遠都是這麼難搞！ ^^+ ）
所以，在更動最少情節的狀況下，應該是：諸星仍然週日和仙道聊天，然後隔日，就是週一，牧才跟東條北見喝咖啡，同日仙道前往神奈川。週二，牧感冒不能上班．．．
因為這個矛盾尚不影響劇情，容小白日後再全部修整，讀者老大們，請先當作沒看見這個錯誤吧！（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