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
     <第二回>
        By Garcia

   
月是夜晚的情人,在帝都沉睡之時,她才緩緩的踱了出來,不知是不是瞧見了人間某處有與自己爭輝的事物呢?
秋水的光華是清澈而凌厲的,不同于月那淡而又淡薄薄的朦朧,當兩種光芒相交的一瞬,竟制造出一片耀眼的明亮。

所以,在最后一刻,在劍已觸及那人衣袂的剎那硬生生偏離了方向。
几乎也是同時,對方化掌為指點了他的穴道,左手搶下了他的劍。

穴道被封的麻痺,舊傷的鈍疼,久戰后的疲乏同時涌了上來,但這一切卻敵不過心中那難言的激蕩,是震憾嗎?
他不知道,這一刻他不懂自己,思維像凝固住的冰,他看不清對方的臉,明明是面對著,但就是看不清……他想
笑,真的,很想笑。
眼前的一切都在旋傳,就象是西洋傳教士手里的萬花筒,沒有知覺的身體緩緩倒了下去。然而,當自己的臉貼在
他的胸口時,當感覺腰被緊緊摟住時,心里猛然間又清楚起來。
心里明白,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彰?”

是他在呼喚自己么,為什么竟聽到了五年前的呼喚?為什么一開始自己沒有聽出來是他呢?為什么聽了那樣的曲子
后居然沒有想到會是他呢?為什么交手的時候沒有看出來是他呢?為什么?

可是,如果從蕭音就知道是他……你還是會不顧一切的來這里吧?因為這五年來你是多么的想念著這個人啊。

“你是來行刺的嗎?”
他的聲音里有著淡淡的苦澀。

啊?行刺,對了,自己是要殺皇帝的,皇帝?皇帝!
仙道猛然睜開眼睛,迎向他的是那雙在夢里無數次出現過的眼睛。

“……為什么?”
他看著那雙眼睛迷茫的喃喃自語著,紛亂的思維不能給他答案,于是只好投降般的陷入到沉沉的昏迷中。

“誰在外面?!”

“臣宗格達布。”

“臣白世清。”

“何事?”

“臣等夜巡,發現有刺客。”

“刺客?”

“是,一男一女,他們傷了不少大內高手。”

“……”

“他們雖已逃走但臣等已將他二人擊傷,男的中了臣的綿里針,針上喂有九轉乾坤,繞是他內力再深沒有臣的解藥
也撐不過五日。”

“……”

“皇上?”

“知道了,朕這里無事,你們退下罷。”

“可是……”

“刺客的事朕會派人去查,你們不用插手。另外……傳朕口諭:從今日起攜菊雅軒設為禁院,沒有朕的鐵云令而擅入
者,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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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暗的燈下,他安靜的躺在床上,陷在沉沉的睡眠里,就象自己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五年間有什么變化呢?還是
俊朗依舊,還是清逸如暫,變的是什么?是抹不去的憂郁代替了孩子樣的笑顏,是眼神中的殺意代替了孩子樣的純
真,孩子……是的,在那時他就是孩子,那么,現在呢?是這凜凜北國的蕭殺改變了他么?
我應該高興的,又見到了他,不管怎樣,他就是他。

牧紳一輕輕的撫著沉睡者的頭發,像是怕吵醒了他熟睡。發柔順而冰涼,那觸感通過手指傳到心里,緩緩的積壓了
五年的情緒泛濫起來,激蕩在胸口不知是痛還是歡喜。

他不是個情感外露的人,對別人苛刻對自己更嚴格。當還是四皇子的時候,他的父親讓他去徹查無人敢管的高位者
的貪污,在先斬后奏殺了一批老臣重臣后,他便有了“鐵面無私”的名頭,很明白在這后面重重的恨意,但原則這種
東西是不能改的。接下來便是科舉舞弊案,八大議政王中竟有三人涉及此案,抄家的抄家,該殺的便殺,這是他的
為人之道,很可惜的卻不是為官之道,結果一個“丹書鐵卷”又統統赦了免,努力付逐流水,倒頭來換來的是更深的
仇恨還有父親的那句話:水清不養魚。

皇子們的爭權奪位他不想管,從沒想過當什么皇太子,從來都認准了自個兒是做輔相的料,可是皇圈子也就是那么
大,避能避到哪里去?那就盡量的做一個旁觀者罷。
不管別人如何看,只希望心所在意的人能公平的看自己,母親、弟弟……那個風華正茂,驍勇善戰,颯颯英姿的親
弟弟啊,母親最疼是他,父親最愛是他,為皇位殺的你死我活的皇兄皇弟們最忌的也是他,年紀輕輕就是率著三軍
的大元帥……捫心自問自己從來都沒嫉過他的,他好比什么都好。

但努力的結果是什么?老天給的回報又是什么?
最愛的女人活生生的被燒死在自己面前。
黃河決堤自己在最前面指揮抗洪,多少個日夜沒合過眼,而當自己被洶涌的河水卷下去在水中掙扎的時候,沒有人
下來救自己,一個個都逃走了。
還有……母親天天在耳邊如同咒語般的囑咐:老四,十四是你的親弟弟,不管怎樣你都要好好待他,如果真有那么
一天……娘希望你能幫著他,輔佐著他,讓他做個明君。

那么自己算什么呢?算什么!根本沒有資格進行爭位游戲的庸才?還是死活都不重要的草芥?!生為皇子卻連做人
的尊嚴也沒有,實在是可笑極了。
在最迷惘的時候,奉旨同弟弟南下微服私查江湖人物販私鹽的事,結果來到了揚州。在這里遇到兩個人,兩個決定
自己命運的人,一個是高唱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狂才,一個是……

牧紳一收回思緒后目光又久久的停在仙道的臉上,當那個想法涌現的時候,他先是一驚,然后便是血液不可抑止的
沸騰起來,五年前夕陽下的光景驀然間又清晰涌現,這讓他無法再思考,焦慮中的渴望象惡魔一般盎惑著他。
俯下身子輕輕的吻上他的唇。
夕陽,紅的象血一樣的夕陽……湖,波光耀眼的碧綠的湖……他的眼睛如同秋水……
秋水?!

所有的激動在念及這個詞之后奇跡般的平靜下來,血液迅速冷卻。他側過頭──秋水在桌上冷冷的笑著。
牧站起來走了過去。

劍并不重,輕盈的好似初秋的風,劍柄的雕刻是誰也讀不懂的古怪文字,他靈巧的挽了個劍花,薄而長的劍身微微
顫動,好象是天下最純淨的湖水泛起了漣漪。

“久違了啊,秋水。”
牧沒有感情的說著。

“得此劍者得天下……可你到底還是送給他了。”他自語著,嘴角帶著嘲笑。

舉劍近睫,逼人的寒氣激的他瞇起了眼睛,劍身折射出的光芒投影眼中駭人的亮著。

“咻”!

他憑空揮出一劍,五尺遠的帘圍立即破損出一道傷痕,桌上的燈搖曳數下終究還是熄滅了。牧怔了怔,然后在黑暗
中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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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點燈,這樣就好。”
黑暗中微有些沙啞的聲音讓蘇眉兒放下了火摺子。

“爺,時辰不早了,歇吧。”

“歇不歇有什么關系呢?”

“……”

“眉兒,彈首曲子吧,夜靜的讓人討厭。”
蘇眉兒本想再勸他的,但終只是微微嘆息一聲,順著眼問道:

“爺今兒個想聽什么?”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

怎么又是這首曲子?他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讓自己彈的……
想到這里她哽著嗓子應了聲:“是。”

琴是她從江南帶來的,最好的梧桐木所制,琴弦是雁沙行里的高手所制,因為只有最好的琴才配的上秦淮河上第一
名妓的妙指神曲。
在秦樓楚館,被人眾星捧月的時候,只有投擲千金的富豪巨商或是位高權重的高官顯貴在她心情好的時候,才能有
幸一聞仙樂,而如今……她在暗無天地的房子里只為一個人彈……這如果是命運的安排,她認命而且高興,自己終
是同他一起了。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江南的琴,江南的樂,江南的自己只都為著他所思所念所想遠在江南的另一個人,不甘心!有什么不甘心的,這几
年實實在在是自己在陪著他、照顧他,那個人……只是幻影,只是一個夢!可為什么心還會這樣的痛?

黑暗中流下的淚是沒人瞧的見的,落在弦上只是增加了一個悲傷的音符。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秋夜能聞天下第一琴師的妙音真還是三生有幸。”

低沉的聲音隔著門響起,蘇眉兒驀的止了手,就象受了驚的貓一樣,她帶著三分警惕七分恐懼的神色瞪著那扇未開
的門。
黑暗中的人站起身走到有月光撫照的桌前,他是一個相當俊秀的男子,但眉宇間的英氣勃勃和眼中與容貌大相徑庭
的凌厲沖淡了那份嫻雅與柔弱。他并沒有去開門,而是倒了一杯茶慢慢品著。

“……王爺?”

時間過得太久了,蘇眉兒忍不住低聲提醒著那男人,畢竟門外站著的人是九五之尊呵。
他抬起頭瞟了一眼映在門上的身影冷冷一笑。

“風寒露重的,四哥獨行到陵塔所謂何事?總不會只是來聽眉兒彈曲的吧。”

“四哥?到了現在你還是不改口么?”

“怎么?那我該叫你什么?弒君改詔的君子?還是逼母囚弟的英雄?”

“……”

“很生氣是不是?那你就殺了我啊,把我圈禁在這里算什么意思!!”
說著他霍然站了起來,將手中的茶杯狠狠的扔到門上。

“是怕天下人知道你是怎樣一個豬狗不如的東西嗎!!殺了我就沒人知道了!!”

“王爺……”
蘇眉兒慌了神的想去制止他,卻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

門被打開了,三井壽和牧紳一面對面站著。

“你不是早就想殺了我嗎?為什么不殺?是不想讓娘恨你?我告訴你她從來都沒喜歡過你!”

“我知道。所以她活著,因為她不想你死。”

“你!”

“我來這里不是同你吵架的,自然也不是來殺你的。”
牧笑了,雪白的牙齒泛著光,就好象原野里尋覓食物的狼。

“我是來還東西的。你還記得五年前你把什么送人了?”

“……”

“不記得了么?讓我來提醒你罷,是在揚州。”

“……”

“你在發抖,怎么了?是天太冷了么?回頭我會讓人……”
牧的話沒說完,三井揪住了他的衣襟,他是在發抖,漂亮的眼里泛著血絲,清秀的臉上涌起可怕的緋紅。

“他在哪里?”

“在我的床上。”

“……你想騙我么?”他咯咯的笑著,笑著對方愚蠢的謊言。

“這,是你送給他的吧。”

三井的笑容僵在臉上,他死死盯著對方手里的東西。

“秋水原是你的東西,現在還給你。”

“……”

“就象當初我對你講過的,我不需要這種東西也可以要了這個天下。而現在……我也一樣可以要了他。”
牧將劍塞在三井的懷里,臨走時他對早已呆住的蘇眉兒微微一笑。

“《憶江南》真是好曲子。”

 

“秋水?”
三井痴痴的看著那柄父皇親賜的劍,將它抽了出來,熟悉的寒意拂到臉上微有些刺痛,清澈的光讓他想起那個人
的眼睛。

“你,你真的要送我?”

“你不是很喜歡的么?”

“唉,你啊,這可是你頂喜歡的東西,我才不要咧。”

“不,我要送你。”
當自己很認真的將劍交到他手里時,那樣的表情呵。

“我不要!”

“干嘛啊,你何時變的如此婆婆媽媽的?”

“……你,你這樣就象是……再也不回來了一樣,我不要。”

“傻瓜!唉,那就算是我先讓你用,等京里的事一完,我就回來取好不好?”

“嗯?這樣的話……我可就拿嘍?如果你不回來,到時可別說仙道彰騙你的劍哦。”

“知道啦,你……你……多保重!”

“三井……”
他狠狠的咬著嘴唇,一臉淒苦模樣兒還真是……

“好啦,別這樣啊,一點都不象你了,咱們一定還會再見的不是?一定會的。”

 

“再見?哈哈哈……真的是再見了呵,阿彰!你瞧,我沒騙你的罷!!”

“王爺,王爺!你,你別嚇眉兒,王爺!”
蘇眉兒連哭帶驚的搖著那個男人。
許久,她聽到了那男人止了笑聲,無限淒涼的道:

“秋水!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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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彰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他回到了江南,滿天都是花雨,但只要和地一接觸那些美麗的花就消失了,他走了很
久卻沒遇見一個人,似乎若大的江南只剩下了他。不知怎么的就來到了太湖,這一帶的湖水居說是最清的,在岸邊
生長了大片的蘆葦叢,它們隨著風輕輕晃著。遠遠的看到有兩個人站在岸邊,待看清是誰,他高興的大喊起來:牧!
三井!
啊,每次只要這樣一喊,他們一定都會微笑的看著自己。可是這次他們為什么不理自己呢?跑到近前,他們依然是
背對著自己,上前去拉他們的衣袖但他倆又都消失了。

“你在這里做什么?!”

憑空里響起一個聲音,仙道驚得回頭去看,卻見牧同三井騎在馬上冷冷的看著自己,他們居然穿著官服!一時間他
不知道該怎么辦,卻見牧對三井道:

“這個人竟跑到皇家園林里來,殺了他罷。”

三井笑道:“四哥,你說怎么好就怎么。”說著他拔出劍,“你死在秋水之下也算是榮幸了!”
劍帶寒風劈了下來,仙道一驚猛的醒了過來。

陽光透過窗子撒了一屋的暖意,已過正午了。
風鈴清清脆脆的在響,空氣里是菊的香味,梨木的桌子,綠色的紗窗,素白的床圍。

我回到揚州了?
仙道怔怔的想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應到自己身處何地──紫禁城──天子寢宮。昨夜的一切在腦中閃過。

這是夢么?

他不知如何面對現在這個局面,只覺心里堵得厲害,好難受,想深吸几口氣卻又引發起劇烈的咳嗽,他想坐起來又感
到全身酸軟無力。
有開門的聲音,是他?!
仙道的心跳得更厲害,但進來的卻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太監,小太監見他咳的厲害忙去倒茶,扶著他喂了几口水,好
半天仙道才緩了過來。

“你,你是他派來的?”
對方點點頭。

“……他讓你來監視我?”
對方點點頭又搖搖頭。

“放我走!”
對方使勁兒搖頭。

“你怎么不說話?”
小太監張開了嘴,用手指指了指,喉嚨里發出含混的聲音,仙道這才看清他是沒舌頭的。
那小太監見仙道無恙,作了個揖便要出去,仙道一把拉住他道:

“我們一起逃走,我幫你。”
小太監只是搖頭,又做手勢又打比方的要仙道躺好。

仙道見說不通也就不與他理論,掙扎著坐起來下了地便往外走,小太監見仙道要走急的只是抓住他的袖子,若放在平常
仙道想走誰能攔的了他,但現在的他當真是手無縛雞之力,推也推不開走也走不了,心里一急又咳了起來,這次竟咳出
血來!小太監見狀慌了神也不知怎么才好,只是扶著他。

“小德子,怎么了?!!”
那小太監見主子來了,慌的跪下直叩頭。

“阿彰,你怎……”
還未等牧扶住仙道,仙道一掌已打到他胸口,雖只有平日三成功力,但牧卻是未有防范,他只覺得痛澈心肺,卻沒有向
后退一步。

仙道這一掌已是用盡了全力,內力一散人就站不住了,見仙道要倒牧忙扶住了他。

“阿彰!”
“……”
仙道雖站不住心里卻清晰如常,他不敢看那雙眼睛于是就閉著眼什么也不說。

“小德子,快傳太醫!”

 

屋里只剩下了他們二人,靜靜的誰也不開口講話,自鳴鐘滴滴答答的走著,菊緩緩的優雅的散發著香味,牧跪在地上讓
仙道靠在他的胸口。

“我去找過你的。兩年前。”
“……”
“但你已不在那里了,院子里的花也敗了,荒草長得好高,不過你放心我已讓人好好照看著,你的東西誰也沒動過。”
“……”
“我聽面鋪的老板講了,你……在那屋子住了快三年,好象是在等人,因為你的朋友遨你去北方住,可你卻……”
“……”
“對不起,是我爽約了。”
“……”
“現在你很恨我是嗎?”
“……”
“因為我是你一心想殺的皇帝,是嗎?”
“……”
“因為我的先祖占了你們的河山,是嗎?”
“……”
“但是如果我只是揚州那個牧紳一,而不是如今住在紫禁城的皇帝……你還會恨我嗎?”
“……”
“我記得那時你說:韃子里有好人也有壞人,牧是好人,所以我們是朋友。朋友!你知道我聽到你樣說我有多開心嗎?”
“……”
“那時,在太湖岸邊,我第一次吻你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因為你沒有逃開。我現在還記得那一天的夕
陽是多美……”

“你,你不要再說了!”

“阿彰?”

“你不懂的嗎?有些事情過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
仙道抬起頭來,看著那雙略顯訝異的眼睛。

“我和你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我們是兩種人!”

“我不在乎。”

“我會殺了你的。”

“沒關系。”

“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明白你喜歡我。”

“我從來都沒喜歡過你!”

“我知道你喜歡的,在我吻你的時候我知道。”

“……”
牧看著仙道微微笑著,將他抱到床上。

“這里很安全,沒人知道你在這兒。一會兒太醫會來,要聽話,傷不好的話你怎么能殺我呢?”
他撫了撫仙道的頭發,起身要走時被仙道拉住了。

“他還好嗎?”
牧沒有回頭,眼中有什么閃動著。他看著秋陽投在桌上的一團光亮,很溫柔的道:

“很好。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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