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
          <Part 8 ∼ 再會了!遠去的日子……>
      By 白狐


      三月,乍暖還寒,夜裡的空氣冷冷侵蝕著肌膚,一下子就能讓人清醒過來,
        淺眠不易入睡的體質在這時候尤其困擾半夜夢醒的人兒。

      踏足在柔軟的拖鞋裡,夢遊般在偌大的屋子走動,分外靜謐的異樣氣氛在周
        身流動。奇特的孤獨感,蠻好的……思緒隨著拾級而下的步子轉動,單純的
        微笑將白晝的複雜深沈驅趕一空,獨佔著俊秀的五官。


      一樓,開闊而空盪,透過甚少關閉的門扉,偶爾還可以聽見均勻低緩的呼吸
        聲。

     『真好。』是嘆服對方的好睡吧?這麼發出感想,腳下如貓一般靜悄的挪動
        到落地窗邊,夜色滿佈在視界。

      其實,黑夜並不真正是黑色,至少今晚是微帶灰濛的暗沉深藍,它不受意志
        選擇的叫喚出一個個過往的記憶,不管是珍藏著的也罷,想遺忘的也罷………


     『……都築孝義,新谷小學畢業,請大家多多指教!』青澀的,雀躍的,帶著
        緊張感的好奇,觸目所及的一雙雙眼睛全是如此。

      新生的自我介紹一號號延續下去,排尾的最末一名有力的並起腳跟,循著前
        例深深的鞠躬、站直。

     『我是諸星大!駿河學園附小畢業,請多多指教!』


     『好有精神啊!』

      手上拿著著球員資料的二年級學長讚許的微微一笑。站在皮膚成古銅色,太
        陽般耀眼的另一名二年級球員身盼,他白得像一輪月,高雅,不染塵,遙遠
        的只能讓人仰望。對了……也就是從那時候起,他有了看著他的習慣。


      三年級的隊長在說話了………但他沒有放棄注視他,他的視線始終是追著他
        的,從前、如今、將來………一直都……


     『……已經是這個時間了?』從床上爬起,頭有點暈。

      窗外看不見太陽,黯淡的天色讓他懷疑的又看了看時鐘。不錯,已經比平常
        晚了十多分鐘。來不及準時叫醒樓下的,會害他遲到吧?


       『仙道!仙道!』

      人還在下樓梯便開始喊著,平常的他是不這麼吵擾的:『仙道!你快要變成
        遲到……』他遲疑著止住聲音。

      虛掩的門裡,有凌亂的被褥,凌亂的衣物,但沒有人影,沒有制服,沒有書
        包與提袋。

      好難得!原來已經自己起床出門了。他倚在門板上,伸手把未及梳理的髮從
        額前撥開,進房時無意間碰觸到的籃球還在腳邊滴溜溜轉著……


        ………一雙手趕過來將滾到他腳邊的球拾起。他抬頭,是那名不論身材或
        球技都屬出類拔萃的一年級新生。

     『學長……』籃球在他雙手間轉了幾旋。

      他沒開口,只透過鼻腔回應他:『嗯?』人仍是坐在體育館場邊的椅上,
        伏首振筆疾書。經常,當球隊經理有事忙不過來,他便得兼差處理許多球
        隊事務。所幸他頗有治事之長才,並不以為苦。


     『剛剛,學長射球的動作好漂亮,可以指導我嗎?』

      他朝他一笑:『謝謝!不過你應該跟牧學,他比我強得多了。』
        為了彌補前一句話般,他補充道:『尤其你的資質這麼好。』

     『喔……』他在他身旁坐下,照往例幫著他整理、裝訂文件。

      其實他並不真的失望,他只想有個話題,能跟他說上一會兒話。

     『我聽牧說,學長對外線射籃下過很大的功夫。如果……我問原因的話,會
        不會很失禮?』

     『這個嘛……因為我不喜歡待在籃下,那裡太擁擠了!』他的筆尖往球場上
        指著,他跟著看過去。那裡正為了籃板的攻防練習而一陣混亂,時而傳出指
        導者的怒吼聲。


      因為很擁擠?他是說笑的?或是認真的?他的微笑溫文有禮,卻總是沒有任
        何情緒在裡面,讓他看不透………而穿過這一層層表象之下,他的心會是什
        麼樣子?


      …………天色陰陰的,正如他昏沈沈的腦袋。身體……很不舒服,卻又不得
        不去學校。九點鐘的課輪到自己的組別做報告,一定要去的。

      要不要帶傘呢?他躊躇著。過八點的天空仍然不見放出光明的跡象。

     『算了,應該不必帶吧!』覷了一眼玄關處的傘架,既然仙道顯然有帶傘出
        門,那就篤定不會下雨了。


      把習慣性掏出的車鑰匙又塞回口袋,他差點忘記車子還在保養廠。從前他會
        因此不想出門,現在無所謂了,他已經知道怎麼搭乘電車。

      搭乘電車?他無奈的揚起嘴角。真的,這一年多來自己做了好多奇怪的事。
        為朋友親自到洗衣店送洗外套;拿著花束去探望幾近是陌生人的病;在京都
        的後台攪得一身狼狽;把車子胡亂開往對向車道;大冷天裡打雪仗;深更半
        夜從京都趕回來當朋友的南瓜馬車……最後連大眾運輸工具都願意使用了。

      從前,他根本沒有那麼多熱情為別人操心的。是啊!從前………


      …………父親前赴愛知縣的工作已然確定,他在送別會上強顏歡笑,和相處
        將近兩年的球隊夥伴們嬉鬧著。球隊由隊長牧代表,送給他一顆簽滿大夥姓
        名的籃球作為紀念;他也熱情的和大家擁抱、道別,只除了他例外。

      雖然前一秒鐘才和牧哥兒們似的張臂互擁,他來到他面前卻全身都不會動了,
        只敢戰戰兢兢握了一下他的手,喃喃說著不合文法的道別詞。

      後來,他私下給他一顆制服鈕扣。他不懂這是什麼意思,但對方燒紅的耳根
        令他印象深刻,他便一笑收下,將疑惑覆蓋在四平八穩的送別祝福下。


      將畢業時,他終於從女同學口中得知這臨別禮物的象徵意義──獻給最愛的
        人的第二顆鈕扣。

      如果……如果那時候他知道有這麼深的含意,他就不會接受了……


      ………走出車站,他慣性地持續往前進,腦袋依舊沈重,眼中看出去的一切
        都幻覺似的不真實。如果這時候他在床上醒來,發覺這全是夢境,他也不會
        有半點訝異。

      微弱的陽光奮力鑽出了雲層,明明沒有病痛,這光線卻使他更感暈眩。鞋帶
        鬆脫了,他因此停下腳步。性格偏向感性的人會把這種種都當成是不祥的預
        兆吧?而他只是煩悶的皺起眉。

      蹲下身去繫鞋帶,白色的斑馬線突兀的出現在他腳下。奇怪?他並不記得曾
        注意過號誌燈………驀地,好像有什麼東西靠近了?身後的驚恐叫嚷震天價
        響起,耳膜同時被尖銳的喇叭與煞車刺得發疼。

      他瞇起眼,陽光……好刺眼………


      ………冬季裡,反射陽光的白雪有時比夏日的豔陽更為刺眼。他在冬季選拔
        賽上又一次見到他,在冬季選拔大會分配的民宿樓頂。


      前晚才下過一場大雪,四處淨是白皚皚的積雪,平時充作曬衣場利用的頂樓平
        台只剩下空盪盪的竹架子。他一眼便看見他,儘管轉學到愛知以來就未曾碰面,
        他仍然立刻認出了他。

      球衣外套上印著花體海南字樣的他沒有太大的變化,只似乎長高了些,頭髮長
        了些,旁分的瀏海覆在額上,不像任何典型的運動員。而他倒變得多了,進入
        高中後不但球技更上層樓;屬於男孩的幼稚氣息也消除的一乾二淨;身高突飛
        猛進,早超越過他。如今兩人若站在一起,已經不能輕易分辨出誰長誰幼,而
        這正是他所樂於見到的。


      怕打擾到他,他儘量摒住氣息,緩緩走近。他雖然還是發覺了,卻沒有轉頭,
        而是淡淡的對他說話。

     『很蠢不是嗎?………喜歡一個人這件事。』


      他都知道了嗎?他極力壓制住擂鼓般跳動的心臟,順著他的眼光朝下望。兩
        個人影正在旅館後門的雪地上談話,一高一矮,高的是久違的牧紳一,嬌小
        的是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兩個人似乎很開心,偶爾藉著風向,還可以聽見模
        糊的笑聲。

      他終於在心裡吁了口長氣。他說的喜歡是指那個女孩對牧的心情吧?牧一向
        不乏人喜歡,他也不知道戀愛是否會讓人顯得愚蠢,但他確實知道,喜歡一
        個人是什麼樣的感受。


     『會蠢嗎?我覺得……喜歡一個人是很幸福的事。』

      他坦承說出自己的心情,臉上禁不住發熱。想看清楚對方聽了,唇邊出現的
        是他思念的笑,還是他自以為是的想像,一切又驟然間消散,他或許曾流露
        過的神情已了無痕跡。他依舊是遙遠的他;而他,沒能更靠近他。


      長長的沈默在彼此間展開,他看著他,他的目光則繫著雪地裡的那一雙人。
        清冷的天空一片狀似羽毛的白色輕飄飄降下,他的視線追著,直到那一片白
        色觸到他的髮,他才險些想叫喚他注意。

      然而他最後只是半張著嘴,沒有發出絲毫聲響;想保護他的髮不被弄濕的手
        也沒真的伸出去。因為,他怎能容許自己隨意地碰觸他?


      羽毛樣的純白就這麼拂過他的髮稍,沒有停留的落在地面,被水泥地弄濁了
        顏色。同時間卻有更多的柔和雪白,細雨般鋪滿天際。

      下雪了………一點一點的冰涼因為體溫而消融,可是他對此毫無知覺,甚至
        不曉得自己的外衣已慢慢染濕,因為他還在那裡,一樣的姿勢,一直看著後
        門雪地裡剛剛綻放的紅色傘花。


      他為什麼要這樣佇在雪中?他為他輕攏起眉,為他不哭不笑不悲傷不快樂,
        比背景色更蒼白透明的神情緊揪著心。
 
      仰起頭已見不到天空的藍,更多更多的雪片飛下,飄落在他身上的卻彷彿不
        會融化,只是跌落下,堆積著。他的目光順著降到掌心只是一滴水的雪花飛
        舞,拂過他的髮,撫著他的頰,吻上他的唇……留下的,只是沁心冰冷的水
        珠,沒有其他痕跡…………


      ………煞車痕跡成一道彎線橫在眼前,他往後跌在馬路上,手臂被另一隻有
        力的手緊緊箍著。

     『小心點!你找死嗎?』一個上班族模樣的中年人拉著他的上臂,對他大聲
        吼著。

     『……謝謝。』

      自己竟然會在紅燈時的斑馬線上停頓下來綁鞋帶……他掙扎著站起,衣服上
        已沾了不少塵土,一種平日嗤之以鼻的不安滿溢胸腑,是不是……有什麼事
        情要發生了?


      一早上的課程到現在,他的腦裡居然是一片空白,分組報告也像默背資料般
        沒有生命的結束。

      走在往下一堂課的長廊上,歌劇魅影的樂音透過行動電話響起,他簡短應答
        道:『是我。』

      接著他安靜的傾聽……然而沈默在對方結束說話後依舊持續。他默然杵著,
        上課鐘敲過,他沒有聽見。

      良久,他才想起自己應該說話:『大嫂呢?是……我知道了,待會見。』

      電話轉為斷線的嘟嘟聲,他收起話機,雙腳嵌在地板裡,不
        會動了。


      他的大哥,東條真人在空難中喪生了……觀光用的小飛機失事,已經確定沒
        有任何人生還。

      簡直像假的一樣!他聽了一點真實的感受都沒有。因為,如果電話裡傳來的
        消息是真實的;那麼,所有他經歷過的十多年歲月就會變成假的。所以那消
        息必須是假的,它必須是………


      ………離開電車站,大冷天裡拜聖誕佳節之賜,四周儷影雙雙。成群嬉鬧的
        女孩子們是有的,兩人結伴的男性卻屬稀罕。

      雖然有他身盼為鄰,他仍然悶著頭,為仙道的聖誕禮物鬱鬱不快。


      而他似乎刻意挑揀著僻靜的巷道行走。遠離了喧鬧與人群,他停頓下來,若
        有似無的薄霧隨著一聲嘆息吐出,他終於拿定決心,對他說道:『這餅乾是
        仙道做給牧的,和我沒有關係。』

      他怔怔聽著。他是對他解釋,不希望他繼續誤解嗎?隱隱覺得他還有許多的
        話要說,使他無法單純的感到高興。

     『其實不只這一次,我常常消極性的捉弄你。』他要對他說明白,因為他受
        不了繼續像騙子般對待他:『你淳厚,總把我當作端正溫和的人。然而我不
        是,真正的我有許多壞心眼,喜歡對人冷嘲熱諷,個性彆扭,心思又拐彎抹
        角的,是一個壞到不能更糟糕的人。』

      他近乎自暴自棄的數落自己,他相信真實的自己能讓他幻滅。

     『你早一日看清楚吧!然後不要再做無謂的想像,唸自己喜歡的學校,做自
        己嚮往的事……否則,難道你要將來再後悔?』

      面對他的拒絕,他竟靜靜微笑著:『我怎麼會後悔……因為我知道,學長
        一直是纖細又寂寞的人,只是自己從來不承認。』

     『那你又知道了?』他撇著嘴反駁。

     『我就是知道。』

      他為他的篤定怒火上揚。不知為何,他越是沈靜以對,他就越是浮躁不安。

     『不要說大話!提出個理由來啊!』他對著他大吼。

     『理由……我不知道這需不需要理由,因為我一直都看著你,遠在你知道以
        前……』他淡淡說著,表情顯不出太多難過,反而滿是對他的疼惜。


      他為這一席話沈默了,這是他第一次沒有稱呼他學長。他對他的情意殷切,
        他又怎會不知道?他對愛慕者向來鐵石心腸,然而一面對那見不著底的深情
        繾綣,他竟連著六年都無法挑明了拒絕他。

      他或許總是小心翼翼,或許在他跟前容易緊張,但他對自己的心情是那麼坦
        蕩,讓他始終都是使用不著邊際的方式,垂著眼睫,閃避開去。


     『放棄我吧!我無法愛上你……你只會傷心而已………』

      奇怪,他讓他傷心,為什麼自己也難過?沒有下雨,為什麼臉頰上溫熱熱的
        帶著水痕?太多太多奇怪的事情超過他的理解能力,他只能混亂的站在冬夜
        的風裡。

      明明已經被他拒絕,明明應該心碎喪氣,可是他哭了,他為了拒絕他而落淚,
        那他還要奢求什麼?

      他將解開大衣扣的身子靠向他,用溫暖的布料輕擁著他,無論如何,他絕不
        要他受凍著涼。


      他在他的懷裡僵直著身子。在那一股溫暖包圍他之前,他原想避開,可是終
        究對他狠不下心。如果僅僅是一個擁抱,他想他能夠接受。


      圈著他的手臂不覺微微內收,他越是抱得他緊,一顆心越是下沉,從沒有中
        斷過的思慕在他的胸膛如水波般盪漾開來,激烈的衝擊著他。他一如想像般
        柔軟的髮就在他的頰邊,他情難自禁的將唇貼近,吻著他細緻的耳骨。

      他全身一震,伸手推開了他。

     『夠了吧……不要讓我討厭你。』


      他依言鬆手,同時站開了幾步。其實,如果要被他遺忘,他可以毫不在乎的
        選擇被他討厭。但他懂他的性情,若自己真接著做了,會讓他覺得失面子,
        讓他感覺受辱,那種挫敗感與自尊掃地的滋味,是他一輩子都不要他經歷的。


      離開他的懷抱,有點冷。可是,儘管他的成長過程備受呵護與關愛,這樣無
        邊無際的深廣柔情他卻從所未遇,他不想就此淹沒。

     『不要那樣看我。』

     『……我只懂得這樣的方式。』

     『我回去了,謝謝你陪我搭車。』他匆匆說道。他一直待他冷淡寡情,為什麼
        他從不願說一句重話來抗議?

      他不能再在這裡久留,再碰觸到他的溫柔,胸口都要跟著痛了………


        *    *    *    *    *    *    *


      線香氣息繚繞,來自各方的輓聯垂在靈堂四周,肅穆的氣氛瀰漫。國會議員東
        條真人僅僅三十出頭的遺容盤踞中央,靈堂內外莊嚴而哀戚。

      接替還懷著身孕,體力無法支撐的大嫂,他面向靈堂跪坐著,為他早逝的大哥
        守夜。偌大一個靈堂空盪盪的,只他一人伴著黑夜。


      微風隨著來人的腳步流動,來到他的身後停駐,已來過幾回的牧首次在夜間走
        進靈堂。友人穿著黑色喪服的背影比平日更顯清瘦,細削的肩看來好單薄。東
        條隆治沒有兄弟,眼前之人就是東條家子侄輩的最後一人,將來所有的擔子都
        得靠他挑起了吧?


     『是你啊!』東條略仰頭,見到默默在靈前拈香致祭的友人。

     『請節哀順變。』牧謹慎的致上哀悼。

      東條則依著家屬禮節向牧還禮。

      事實上牧的深夜來訪,探望的是友人東條。白天裡有各方弔祭之人要招呼,
        不方便,也沒有空檔私下說話,因此他特意半夜過來,為的就是想多少紓緩
        一下友人精神上的壓力。而東條也很清楚這一點。


     『大嫂還好嗎?』牧在他身旁正姿跪坐。

     『嗯,只是身心都很受折磨。』一度還曾進到醫院休養。他接著說道:『他們
        那時在度蜜月,大嫂人不舒服,因此沒有加入那一個行程。所以和胎兒都平
        安,等再過去七、八個月,我大哥就有後了。』

      是嗎?牧這麼喃喃說著。這樣的場合,這樣的消息,能說恭喜嗎?他無法置
        評,和東條一齊沈默了下來。


     『對了,聽說諸星已經放棄海南大的保送,要參加一般大學的入學考試。』

      牧半晌後提出的話題,東條聽了毫無意外的表情……或者該說,他什麼情緒
        都沒有表現出來。

     『那很好啊!他的課業一直很優異,唸哪裡都沒問題。要不然,』他斜彎起嘴
        角一邊,開著玩笑:『再過一年連仙道也進了海南大,校際比賽還有什麼刺
        激可看?……仙道是要進海南沒錯吧?』

     『嗯……應該是吧!東條,你……你還好嗎?』雖然好像還能說笑,東條的聲
        音聽起來卻很遙遠,讓牧忍不住覺得擔心。

      他不搭調的一笑:『我?再好也沒有了!只是不打球了,過幾天還要回海南
        辦休學。』

     『休學?什麼意思?』

      正視著堂上黑白色的放大相片,他的語調宣誓般嚴肅:『晴彥這名字已經不
        重要了,從今天起我只是東條。我哥,還有將來我老爸的地盤,全都是我的
        責任。這樣還能再打球嗎?要在哪裡打?為了追求更好的政治前途,我今年
        勢必要重考東大。』繞了一大圈,結果他們還是要同屆出社會。

     『我們家還沒出過總理大臣,這個目標其實還不賴……』話說著,他還是在
        笑,笑容卻漸漸顯得寂寞。

      這結局其實並不難預料,牧惋惜的說道:『只是,不打籃球還是很可惜!』


     『才不可惜!其實我根本不喜歡打籃球!』像把梗住多年的刺從喉中吐出,東
        條一發不可收拾的抱怨起來:『運動服、無袖的上衣和短褲、滿身大汗的練
        球、和別人在球場上推來擠去、密集嚴苛的練習、球隊外宿時的食衣住行、
        大冷天的出征比賽,我全都不喜歡!』能脫離這一切,他是高興的!是的,
        他應該是要高興的!

      牧詫異的瞪大雙眼:『你不喜歡?我一直都不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我沒有說出口的事情,你從來沒有一件是知道的。』

     『什麼意思?』語氣中那淡得幾乎顯不出來的幽怨又是怎麼一回事?

      什麼意思?他為什麼老愛這樣問他?他的意思他半成都沒有懂過嗎?東條疲
        憊的垂下肩頭,他不想就這件事繼續深究了,很久以前就決定好了不是?


     『喂……等明年就有人和你永遠的搭檔了!和仙道成為最強的一對吧!不管是
        球場內,或者其他的方面……』重新再抬頭的他,是牧和仙道熟悉的那一個
        東條:『然後,如果你苦苦的哀求我,又碰巧我心情好,那麼去看看你們的
        比賽也沒什麼不可以。』

     『東條,你在東大其實還是可以繼續打球,你當然有辦法兼顧課業和……』

      他舉起一隻手阻住牧的勸說:『不,我不打了!我打籃球的理由已經不存在,
        再繼續下去也沒有意思。』

      牧不解的皺眉,他沒理會,一口氣連著說下去:『牧,我四月要去東京了。
        你畢業後直接搬進那棟房子吧!反正是我的名下,可以隨便你們使用到唸完
        大學。至於房租……就用幸福來償付吧!只要使用的人幸福,房子和屋主也
        都會快樂的……可以吧?你可以向我保證你們會過得很好吧?』他看著牧,
        眼神平靜卻彷彿抓不準焦點。

     『我們當然會過得很好,只是……』牧被這樣的東條攪得越來越迷惑,眼前的
        人好陌生,為什麼從來他都不曾認識過?
       『東京又不遠,你幹嘛要說得好像生離死別一樣?難道我們以後不做朋友了嗎?』

      東條笑了:『怎麼會?我們當然一輩子都是朋友。』因為最後的最後,你仍
        然沒有聽懂………


      牧終於稍稍寬心:『你好像很累,有時間要好好睡覺,知道嗎?』

      看他承諾著點頭,牧才直起痠麻的腿,臨到門邊還是再三的回望:『那麼我走
        了,有事打個電話過來叫我!』

     『嗯……再見!』

      他重新在靈前調整好跪坐的姿勢,放棄目送他離開。等到腳步聲慢慢離遠,什
        麼都不再聽見時,他知道,所有的一切都過去了,那些隨著腳步聲離去,以後
        只存在記憶裡的日子………


      再會了!他這一生永遠不會,也不應該承認的心情……………

第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