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
<最終回 ∼夢想的起點>
By 白狐
『好棒喔∼∼牧再快一點!』
『已、已經是極限了……再快會出人命的!』
不住喘氣的唇邊掛著為難的笑,牧再一次用力催動跨下的越野車,涼風颯颯
吹拂而來,在耳際、髮間追逐嬉戲。提早換過季節,結實健美的肩臂筋肉誇
耀般迎著春日暖陽,上面搭著的一雙手,其主人正痴醉於乘風飛舞的樂趣,
不時有喜悅的驚呼聲相伴。
三月尾,畢業在即,是各大專院校陸續放榜的時節。前往海南大學看榜的路
途,景色如畫般怡人;道旁,櫻花飄落成雨,漫天粉紅中一輛雙載的越野車
飛馳而過,流暢轉動的車輪裡偶而數片櫻葉捲進,翻滾出屬於春日的獨特舞
蹈。
飆進長長的上坡道,剽悍的車與車手都沒有因向上攀爬而稍減速度,只在微
簸的路面輕輕一顛,疾駛的車輪便騰空越過坡頂,順勢溜下陡坡,一陣強過
一陣的加速度讓握持車把的手掌直達手臂,全都使勁緊繃了起來。
『牧……現在是不是應該用點煞車?』眼看彎道的弧度漸形加大,車速卻沒有
半點緩和,連樂天的仙道也不禁擔心。
『我從剛剛就一直捏緊煞車了!』牧苦笑以對,手掌心早把煞車扳到了底,無
奈沒有任何效果出現。
『咦?那不就是說………哇啊∼∼∼∼』
急速與碎石子路的無法契合把仙道的話尾拉成長長的驚呼,失去煞車的控制,
車身被甩出路面。彷彿天旋地轉的混亂中,車手與乘客順著青草鋪成的坡道
一路下滑,受到擠壓的草綠色慘不忍睹的沾在襯衫、長褲上。
好容易周遭的景物不再晃動,牧按著暈眩的腦袋抬頭,身旁是緊鄰川邊的大
片青綠,仙道雙手攤成大字,仰天橫躺在自己和單車之間,閉著眼睛動也不
動。
爬到仙道旁,叫了他幾聲沒有回應。雖然知道很蠢,牧還是把耳朵貼到他的
左胸口,聽聽心臟是否還在跳動?
一隻手突地伸到牧頭頂,惡作劇般使勁往胸口一壓。
『我沒死。』仙道睜開一隻眼,朝牧眨動。
『那就別擺出剛剛那種樣子!』牧揉揉受到粗魯對待的鼻頭,笑罵道。
『不覺得這樣躺著很棒嗎?』周身飄著的都是青草香,不必深呼吸就能感覺
到;視線上方沒有半點雲彩的蹤跡,就只是綿延無盡的藍色,籠著自己。
牧側躺在草地上,一手撐起頭,看著仙道心滿意足的神色,他只是笑笑,
再怎麼擔心一塌糊塗的衣服,也不會煞風景到真的說出口。他挨近仙道,
伸出手略作遲疑:『仙道,別動……』
剛剛的推擠下,鼻端的觸感似乎太過堅硬,是什麼東西卡在那裡?
『這是……』牧從仙道的衣袋裡勾出一張硬紙片,陽光下閃著清澈的水色。
仙道見了,驚喜不已:『啊!是拼圖,最後一片!』怎麼居然掉到衣服裡
了?
先前為了這遺失的一片,幾乎已把仙道的房間整個翻過來搜尋。眼看其他部
位都已完成,外框、膠水也早在旁待命,那一小處空白卻依舊刺眼,上面就
像寫明了〝功虧一簣〞般,讓仙道無比氣沮。後來。各種失落的東西是找到
了不少,但就是沒有這一塊小紙片。
面對偶而想起這件瑣事,笑容就會變得有氣無力的仙道,牧的束手無策現在
也終於可以完全的拋掉:『看吧!我不是說過總會找到的?你可以不必煩惱
了。』
『我沒有為這個煩惱啦!只是覺得,好不容易要完成了卻缺一塊,感覺很……
很……』其實就是很煩惱!仙道搔搔頭,認輸般傻笑起來。『找到真好!這
樣就完整了。』
將這不起眼的紙片對著天空高高舉起,圖像也隨之出現在眼前。
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好像也不算很久。記得最初是渾沌模糊的色調,然後
是藍色的天,藍色的水,慢慢長出叢叢青綠,圍著河堤一路延伸,直到高高
揚起汽笛的白色遊輪完全顯出身影……如今,把這一片原先的缺憾補上去,
屬於他的風景就彷彿具體化了。
『那裡應該是歐洲,德國一帶的地方。』牧曾為了這項約定,認真翻過相關書
籍。雖然沒有發現一模一樣的圖片,但要推敲出大致的位置倒也不太難。
『是嗎……很漂亮呢!面對著河,如果有座獨棟的小小房子,住在那裡一定像
天堂一樣吧?』當然,裡面還要有牧在……
蒼穹下單純訴說心願的仙道,和一貫的形象頗有差異,比起平日彷彿天地過
客的悠然,此刻多了種凡人的親切。這時候牧才會記起,他倆的年紀其實都
還小,他不過十六歲,是他孩子般的戀人。
他微笑著:『只要有你在,住哪裡都好。』說著右手越過仙道撐住地面,以
不加諸重量的方式俯下身,從眉心沿著鼻樑,比微風更輕柔的用唇撫過,停
駐在他微啟的唇,交疊著……溫暖更甚陽光的身軀理所當然的映在仙道的視
線正中,那一片天空最主要的位置。
仙道闔上眼,伸臂圈著牧,手指探進他暗褐的髮裡,將身處白日戶外完全忘
卻,肆無忌憚的熱吻著,溫潤的唇舌間,引人遐思的聲音流洩。
幾次反覆深吻、分開,牧輕握住仙道掐著紙片的手,臉頰貼著掌心,緩氣道:
『喏……你的天堂之鑰小心又弄丟,我幫你保管吧!』
手指跟著紙片放進衣袋,另一種物體的冰冷感提醒了牧。他掏出被仙道用來
混淆冒充的黑色機械,嘴角不自覺牽起。
『這個……下次別再對我撒這種不高明的謊話,你的共犯什麼都招出來了。』
仙道一把抓過行動電話,吃驚道:『你、你怎麼會發現?』應該是天衣無縫
的啊!
『你們的算計漏了一個小地方,看這裡!』牧按開行動電話的號碼清單,仙
道住處的號碼自然也在其中,旁邊標注著〝AKIRA〞五個英文字母。
這有什麼不對嗎?仙道疑惑的看著牧。
『你再看這裡。』牧從腰間又抽出一支同樣款式的行動電話,號碼清單裡的
仙道,標注的是〝A.SENDOH〞。
『東條那個自作聰明的傢伙,猜想我應該會用你的名字。可是那時我才剛認
識你不久,怎麼可能叫你彰呢?』用姓氏習慣之後,也就沒再更改了。
『認識不久……那牧怎麼就已經有我的電話號碼了?』
牧微笑不語,但仙道從他不太自然的笑容就可以看見答案。畢竟,要得知他
的電話號碼本來就是極其容易的事。
他爬到牧的手臂上枕著,笑道:『我知道了,牧從那時後就開始喜歡我了?』
『不……還要更早。』
『早到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不記得了。』若是要他照著現在的心情回答,那麼、是從初見
面吧!甚至遠在認識之前……不實際,但完全符合他的感情。
牧把新的一支行動電話塞進仙道手裡:『原先的手機已經送修復原,所以這一
支就還給你。錢我跟東條算清了,你可以不必還我。』
『那不好!我可以慢慢還你的。』
『是嗎?那麼我想想看……』牧扳起手指算著:『就允許你分期付款吧!一天還
一塊錢。』
『咦?那得還上一百多年,這輩子不夠啊!』
『那就下輩子繼續還……連利息一起算的話,夠好幾個下輩子。』
倚著牧的臂膀,仙道開懷的笑了起來:『好可怕啊!』
『那,口說無憑,來打契約!』牧學起從前的仙道,彎著小指要勾他的手。
仙道一面不住地笑,一面將小指迎上前。
好喜歡……眼前這個什麼事都為他做到,什麼事都為他著想的人。儘管應該
是嚴謹的個性,應該是不夠感性的一個大男孩,卻不時為了他嬉笑胡鬧。從
認識到今天,他見過的他的笑,遠遠超過了其他的表情。而他,原是個不太
懂得溫柔微笑的人啊!
勾起仙道的手,依舊是熟悉,令人眷戀的溫度。將唇點在小指上,品嚐珍饈
美饌般細細含吮,仙道臉色微變,意外地竟把手倏地抽回。
『怎麼?』抓空的手還停留在原處,牧詫異的瞧著臂膀裡似乎瑟縮了下的人兒。
仙道尷尬一笑:『因為……這樣…感覺好像會有不好的事發生………』自覺
行為傻氣,他訥訥的難以啟齒。
『有一齣戲就類似這樣子演,然後,他們最後是悲劇,所以……』
所以同樣的事不能再做?牧乍聽時的好笑很快地在仙道認真的眼神下消散。
不記得從哪裡聽說過,似乎心裡越是珍視看重,種種和迷信差可比擬的怪異
聯想也就越容易產生。
他從身後環著仙道的腰,連他的憂慮、擔心和自己的愛憐一起緊緊摟在胸前。
『沒那回事。是我們的話,什麼悲劇也不會發生,我牧紳一向你保證,你儘可
以相信我。』
『牧……很有自信啊!』
『誰叫有人突然變得既傻又多愁善感呢?』撫摩著情人的臉頰,牧打趣的話中帶
著濃濃甜意。仙道憂心忡忡的想法,在他看來卻只有可親可愛。
『可是,和牧在一起之後,一直這麼幸福……偶而會覺得,是不是一輩子的幸福
都要用盡了?』朝天髮抵在牧的肩頭,不知怎麼的就是覺得比枕頭更舒服;背
脊墊著的胸肌硬梆梆的,但就是比被褥更溫暖。仙道相當享受的在牧懷裡放鬆,
仰望著他說道。
『別傻了!哪有這種說法?』
『是我媽說的……她常常說,每個人的幸福都有一定的份量,強求也沒有用。
她用這種想法來面對我老爸出走的景況……其實,也算是個消極的好方法。』
仙道的聲音聽來平板,沒有明顯的感情起伏,一字一句隔著胸腑傳來,空氣
微微震動。牧不發一語默默聽著,四周涓細水聲潺潺,其餘是一片沈靜,只
有仙道沉緬往日的話語低迴。
雖然沒有刻意迴避,但仙道一直少對人談起自己的事,牧只知道他自小父母
離異,母親現已不在人世,留下仙道以及他的四個姊姊。
『她過世時,我小學五年級。住院的那段日子,她每天都有很多話跟我說。
雖然我的四個姊姊才是真正幫忙她支撐這個家的好女兒,大姊更是把父親、
母親的角色都一肩挑起,她還是對做兒子的偏心。最後的最後,她說……
要把提前過完的人生,來不及得到的幸福送給我,希望我享有比別人更多的
幸福。所以我才有牧在我的身邊……』幸福是雙倍的,但也許……有用盡的
一天。
『那是母愛,卻不見得是真理。』牧習慣性用手指順著仙道的髮,想掃除眼
前這淡淡愁絲般逗著他:『否則我該怎麼辦?好像沒有誰來送我這麼好的東
西啊!』
『……當然有。』
『有?誰啊?』
他果然是一頭霧水的模樣……仙道神祕的無聲淺笑,讓話題更趨複雜地問道:
『看過東大的榜單沒?』牧點了點頭。仙道又問:『看見〝那個〞了吧?』
『嗯,很教人意外。』
『雖然這一回與我無關,可是……有時候我會想,以前所做過的究竟對不對?』
『這種事是沒有什麼定論的。不過,你和諸星似乎很談得來,會想幫忙他也是
理所當然。』如果沒有仙道來湊熱鬧,管閒事,諸星大概到死心為止,都會悶
在心裡講不出口吧?
『牧你誤會了,我從來不是為了諸星。』翻過身看著牧,他很想將猜測實話直
說。但他可以說多少?說到什麼程度?很多事情,只能存在於朦朧曖昧間吧?
『我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東條可以不顯得那麼寂寞,那麼我……我的幸福
也就不再有缺憾了。』
『……我不懂,這兩件事為什麼有這麼大的關連?』牧差不多已和〝迷惑〞二
字成為血親,臉上無一處不刻著問號:
『東條又怎麼會……寂寞?』更重要的是,為什麼最近只要一扯到東條,自己
就有一大堆搞不懂的地方?
『是人都會寂寞的囉!他只是自尊超過了其他需求,不想讓人看出來而已。』
仙道淡淡說著。
就讓一切繼續吧!微妙的平衡,不想改變的關係,他……也是這樣想的吧?
『也許你是對的。說起來很挫折,但我最近真的開始覺得,我對東條這麼多
年的認識,似乎僅止於表面而已。』牧說著站起身,給仙道當枕頭的手臂
有些隱隱發麻。他拍掉褲子上的青草碎土,揚起笑:『看來上天賜給我的
能力,只夠懂一個人吧!儘管周遭或許有人會因此抱怨、不滿,但我已心
滿意足。』
『如果不僅僅是抱怨、不滿呢?』仙道毫不在乎的俯趴在殘留情人溫度的
青草地上,淺色的襯衫和著土黃翠綠,混做一堆。
『那又怎麼樣?』牧充滿霸氣的揚眉一笑。他始終相信,除了彼此,沒有
誰能傷害對方。
『除非是我死了,或者你拋棄我,不然誰能拿我們怎麼樣?』
『啊!為什麼你的角色比較好?不公平!』
『哈哈哈∼∼∼』仙道的抗議引來牧縱聲大笑。他扶起倒地的越野車,金
屬車身所反射的光芒已微帶昏黃。
『喂,榜不要看了,聽說海南附近有家很好吃的餐館,要不要去試試味道?』
『要!!我要去∼∼!』
仙道一骨碌翻身跳起,狀甚欣喜的跑向那尊背光的碩長身影。等在那裡的,
是伸向他的手,屬於他的歸處。
緊握住那溫厚的掌心,臉上,是擁有一切的笑。因為他知道,他們的心會
永遠繫著,縱使有一天,掀天的巨浪襲來;縱使有一天,他鬆開了這雙手
也……依舊相愛………
……I have but one heart
This heart I bring you
I have but one heart to share with you
I have but one dream that I can clinch to
You are the one dream I pray comes true
My darling until I saw you I never felt this way
And nobody else before you ever had served me same
You are my one love my life I live for you
I have but one heart to give to you………
………曲盡,旋律隨之轉弱,漸漸,最後一個音符消散在空中。大學生年紀
的高瘦青年遠遠執起遙控器,鍵下重複播放的指令,低緩抒情的男聲再一次
唱誦起。
東大,精英群集的學府;各棟宿舍,新生在這一天進駐,四處忙忙碌碌。但,
即使再騷動的環境裡,也有永遠一絲不亂,塵囂無法沾染的空間存在。
衣服、寢具,各式雜物都已放置妥當,青年開始將書籍上架堆齊,依著大小
種類,一毫釐也不偏差的專心放置。
門開聲,青年轉頭,苦於行李笨重的人影在重重障礙橫亙下看來很是模糊,
不過還是能輕易確認出是這間雙人宿舍的另一名室友。
青年不喜歡做粗重的工作,也不是熱心的人,但社交卻是他人生的一大課題,
而且勢必要修得高分才行。他放下整理中的書本,展示出最親切燦爛的笑,
朝他的同級生伸出援手。
『請讓我來幫忙你吧!我是文學部語言文化學科的東條晴彥,你……』
對方猛然抬頭,四目交接時,紙箱從手中〝磅噹〞落地翻倒……
『你……』是他?怎會是他?
『對、對不起!』
東條皺起眉:『為什麼要道歉?』
他通紅著臉,做錯事般猛揉額頭:『因為、因為……我打翻的箱子裡有很多醃
製食物,現在……全都在學長的褲管上………』
『…………』
垂頭看去,真的……純白的長褲,無預警的走入歷史。而在他蹙眉哀悼的時刻,
許許多多的事情,無聲無息在身周開始轉動,不論是稱呼為命運也好,歸咎於
孽緣也罷…………假期已告終,夢想與人生從今日啟程。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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