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r
          By  Michaela


        我很想你。

        情人笑著那麼說著,背景是廣遠的黑色,隱隱海潮起落,夢遊般的氛圍。

        野營燈的光照在情人的臉上,襯得那張笑臉彷彿宇宙的第一顆星宸,造物的感動剎
        時逼近心底,久久蕩漾不能平息。

        眷戀的看著,情人的臉卻從畫面上消失。

        情人關掉了野營燈罷?
        一片黑暗。

        無從分辨海天的輪廓,在子夜,海天在黑暗中糾纏,那樣急促、怕旭日初露,一切
        都不復見。

        全然的黑暗。

        那潮聲如同梅杜莎的歌聲,召喚,不自禁的,出神的望著那片海。

        一陣低沉的躍動傳來,仔細傾聽,驚訝的發現,那是情人的心跳。

        那樣的跳動,他是熟悉著的,在許多夜裡,聽著情人心跳的各種變奏;沉睡時的全
        音符、歡愛時的六十四分音符、微笑時的四分拍、還有…還有…..

        仔細的思索,畫面,一句,我很想你。

        情人沒有微笑,語氣平靜,透過畫面的傳送竟半點未曾失真,直直的、有力的,透
        進自己心底,然後,停留在那裡。



       『我想,再下去,一點意義也沒有。』
       『……』
       『到此為止吧。』
       『…….好。』

        喀聲在子夜,迅速且立即;沒有意料的心痛,只有意外的平靜。
        沒有感覺、也沒有感動了,一切都變成習慣,曾有的激情不再。

        是嗎?

        是吧。

        結束就是結束了,什麼都不是理由、也什麼都是理由。

        他知道的,在往海邊的路上,他這麼告訴自己。
        可是卻沒有辦法對自己交待,為什麼平常不來海邊的人、這時候卻開著車直往海
        邊跑。

        冰涼的海水來來往往,趾間的細沙濕了又乾、乾了又濕。腳底有一種癢癢的感覺,
        早知道就該穿鞋子下來,原本是要來傷情悼景一番的,那細沙卻在腳底流著,癢
        得想笑。

        為什麼一點悲傷的情緒也不可得呢?被人簡短兩句打發掉的……

        還是想笑。
        最後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也好,無止盡的爭吵與冷戰,終於告一段落;並不是沒有努力挽回過,最後還是
        這樣的結果,雖然也覺得有點遺憾,但是,並不以為有比這個更適合的結局。
 
        回頭要走回車上,才發覺那一邊,竟然有人。

        凌凌的站在那裡,風吹得那黑髮亂舞,看不清面容,那白襯衫迎風翻飛,隱隱勾
        勒身體線條。

        那樣站在那裡,望著大海,明明只是站著,卻魅惑得像是從海裡走出的精靈。

        著迷的望著。

        一陣發涼,才發覺不知道站在這裡多久了,抬腳想回車上,卻動不了。
        很冷…

        那個人呢?
        穿得那樣單薄、站在那裡多久了?比自己久吧?

        想想還是覺得自己多事…不過是個陌生人…思來想去之間,眼睛還是盯著那個人。

  !

        突然的,那個人回頭了。

        剎那間覺得無法呼吸,在看到那一雙憂傷的眼眸以後。

        整個人被定在那裡,無法移動。然後,那人又轉過頭去,他訝異的看著,他倒在
        地上。

        忙忙跑過去。

        喂……

        方才那劇烈衝擊著自己的憂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奈,那人竟然在笑。

        你……

        站太久了,竟然…腳麻了…說著竟伸出手,不好意思的說,請拉我一把……

  
        那個秋天午後的海邊,和情人相遇。
        相處越久,越覺得初遇時看到的那沉重的憂傷,是一場夢。

        情人是國家地理雜誌的日本攝影小組成員,每次出門一去就是兩三個月,回來
        常常瘦了一大圈、附贈幾個傷口。

        去Nepal拍K2的那一次竟然還斷了條腿,當地的醫生連固定也沒弄好就上了石
        膏。去機場接他時,看到情人腳上那裹得粗糙到令人生氣的石膏時,差點沒當
        場暈倒,立刻帶他到醫院去,同事大搖其頭,嘖,真是蒙古醫師,根本沒接好,
        現在錯位了,要開刀重弄,兩個月以後才能走。

        我下個月要去秘魯,情人當場就拒絕了開刀的建議。

        瞪他一眼。

        同事說,恐怕沒辦法,因為你現在這樣是絕對沒辦法走路的,越晚作,正常
        行走的時間也就越晚。

        ……

        形勢比人強,最後還是乖乖開了刀。
        左腿吊在床上一個月,情人前幾天還會抱怨,後來又回復了平常的樣子,
        笑嘻嘻的。

        就像那天下午,一走進病房,看見他上半身趴在窗檯,聽見自己的腳步聲,
        轉過頭來就笑。

        問他,為什麼斷了腿還那麼高興,他說,因為這至少可以保證,在我好起來
        以前,你都會陪著我。

        你在亂講什麼?記得那時遞給他一瓶柳橙汁,我當然會一直陪著你,把這個
        喝掉。

        情人只是笑笑,喝著那柳橙汁,他坐在旁邊看著明天開會的資料,半晌抬起
        頭來,情人蹙著眉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怎麼了?
        沒什麼。

        伸手去撫平他眉間,情人笑著躲開。

        在想什麼?
        這個,情人晃晃手裡的柳橙汁,你買的這是什麼,好苦。

        老實的接過來喝了一口。

        我覺得還好。
        那你喝吧,我有點累,說著躲到被子裡,好睏。

        他當然不知道那天下午在自己之前,有人來探病。

        下次不買這個牌子了,他心想,看他真的喝不慣。



        才剛拆掉石膏,不顧他的反對,情人決定參加格陵蘭鯊拍攝,兩個人為此起了爭執。

        我不懂,為什麼要這麼急?你的腿才剛好,太危險了,我不答應。
        我非去不可,這是很難得的機會,全球還沒有人順利拍攝到。
        鯊魚重要、還是你的腿重要?為什麼從來不會為自己想想呢、總是要我為你擔心!

        你覺得我總是讓你擔心嗎?
        難道不是嗎?

        情人那生氣的表情不見了,只是笑笑,不管你怎麼說,我還是要去。

        隨便你。


        攝影隊將在一個月後出發,彼此僵持著。

        他氣著他的一意孤行,加上同事的提醒,現在才剛癒合,最好還是勸他取消這次
        的任務。

        但是看他那冷冷的表情,一股無名火,就是賭氣,開不了口。

        一天夜裡,迷糊間感覺有個溫暖身體靠近自己,驚的睜眼,情人趴在自己身上,
        笑著。

        立即察覺情人未著半縷,將他拉過身邊,趕緊蓋上被子。

        情人全身發熱,但那手腳卻是冰的,緊緊把他摟進懷裡,是生氣還是擔心、一
        時分不清是哪個,聲音卻還是穩穩著,萬一著涼怎麼辦……

        情人輕輕笑著,貼緊自己。

        寵愛的撫著情人濃密的黑髮,問他,肯和我講話了?
        我不去格陵蘭了。
        為什麼?

        情人陡的掙脫懷抱,趴在他胸前笑著,唉,怕你太想我。

        看他得意的說著,他大笑起來,一個反身就將他壓在身下,深吻。

        謝謝你還念著我,挑逗著情人的身體,真的。

        情人笑著還想回敬什麼,卻只能呻吟著,你……啊……


        說要去買櫻桃,一去就是這樣久。

        其實櫻桃也不拘紅的綠的,偏偏自己無意間問著,喔?沒有綠色的那種?
        情人立刻丟下奶油,說,我去買。
        不了,何必呢,這裡不是有嗎?
        可是那是紅的。
        不是一樣嗎?
        不一樣。

        我並沒有特別喜歡綠櫻桃,真的。
        可是我很喜歡。

        那句話堵得他接不下去,情人笑嘻嘻的拿著大衣就往外走,我去買,剩
        下的奶油你幫我上完。
 
        完全來不及阻止,認命的上著奶油,看他作得輕鬆,自己為什麼會這般
        費力,忽大忽小,弄得滿頭大汗。想著他回來種種可能的表情,努力的
        這邊擠一點、那邊減一點,極力修飾著。

        終於修到自己可接受的程度,疲倦的丟下奶油,抬眼看看時間。

        未免去得太久了……

        拿起電話正要撥,門鈴卻響了。

        八成又忘了帶鑰匙,他笑著走向門口,邊轉動門把邊說,下次應該把鑰
        匙掛在你……

        站在門口的臉龐不是意料中的人。

        你……

        突然就撞進自己的懷裡,緊緊的抱著自己,來的這樣意外,根本來不及
        反應。

        懷裡的人抬起頭來,曾經熟悉的面容卻扭屈著,說著他不懂的話語。

        我沒有想到分手這樣痛苦!真的……

        那痛苦的雙眼閃著一種無法理解的光芒,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
        沒有你不行……

        那激越著的最後竟然是啜泣了,可是抱住自己的力道卻是越來越重,越
        來越緊。
         應該推開他的,不能讓他再說下去,這樣不對。

        可是,始終沒動。

        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說話……?

        痛苦的表情逼視著自己,我沒有你不行啊……真的…

       「讓我們…重新開始……」


        激動得語不成句,那熟悉的面容埋進自己懷裡,那身軀正顫抖著……
        這一切…不對……

        卻在下一刻伸出了手,輕輕抬起他的臉,輕輕的撫過那熟悉得驚心的面
        容,我……

        我沒有你不行……
        我錯了……
        讓我們重新開始……


        不記得那人是在什麼時候離開的,所以也不會知道,有個笑容在攝氏零
        下四度的氣溫裡,撐持著,最後放棄。

        情人當晚很晚才回到家。

        怎麼這麼晚?
        情人笑笑,沒想到綠櫻桃這麼難買。
        嗯…我來弄吧。

        從他手裡接過,發現他的手竟然那樣冰冷。

        怎麼回事?
        什麼?
        你的手怎麼那麼冷?
        喔,這個啊,我走路去買的。

        情人走到檯邊,端詳著那個蛋糕。

        奶油上得不錯嘛,雖然不太漂亮……看來沒有我還是可以的。

        驚訝的轉過頭。

        你……?

        情人看著他,微笑著,很久,很久,很久,很久,然後,那個笑容消失,
        那個表情……

        海邊的那雙憂傷不是夢!
   
        我…
        開口想要辯解著,卻無力的發現無從開口。

        就那麼互相注視,沉默變成一種角力。

        我很抱歉,但我必須告訴你,我改變主意了,說著又笑起來,別生我的
        氣喔。

        什麼?無力的問著。

        我明天會和小組一起出發。

        什麼!?

        會帶禮物回來給你的,別再說了,我已經決定了。

        還是笑。

        他驚的回過神來,等…等一等!

        就這樣吧,情人說,笑著。

        就這樣吧。

  

        情人果真給了他禮物。

       『這是他給你的。』
        不記得是誰說的,好像是情人的德國隊友還是那個大鬍子領隊。
        不重要。

       『天氣突然轉壞、船期只能向後延……』
        無盡的黑夜,你眼中的北冰洋,是怎樣的一個景象?

        我很想你。

        情人的笑臉未曾失溫,天寒地凍的,黑夜的冰原,子夜的海邊,
        陌生的格陵蘭。
        隱隱潮聲起落,野營燈光裡,情人笑臉溫暖……

        畫面隨即被切換,冬季子夜的北冰洋。

        『當初應該強迫他一起上來的……』
         誰在哽咽?

         一片黑暗。
         光華滅盡的瞬間,你說,很想我。

        『如果當初多留一點燃料就好了……如果……』
         海潮幻化成梅杜莎,召喚,你的心跳,我認得的。

        『天氣太過惡劣…一切都……』
         你的心跳根植在我的記憶,那悠揚的行板,燦爛的,與我的靈魂唱和……

          LOW BATTERY
         畫面開始閃爍。
         漸漸的,你的心跳,與海潮脫拍……

          LOW BATTERY
         畫面在跳動,格陵蘭的午夜,開始模糊……
  LOW----   我很想你。   那瞬間的光條轉瞬消逝,歸於空無,灰色的屏幕上,情人溫暖的笑臉,不復見。   絕對的冰冷,無盡的黑夜,最後溫度,訊號消失。   那跳動漸漸變成全音符,最後在某個時點,某個他永遠不知道的時點,結束。   曾經,情人在海邊,笑著,請拉我一把。   最後,他還是,把情人,留在一座海洋邊緣。   子夜的海潮依舊無意識的,冷冷的拍打著彼岸。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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