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 

        By 碧煙棹月

   
“滴噠、滴噠”……鮮血順著刀刃滑落,很快滲透進黃土,變成暗褚色。 

以牧紳一站立的地方為中心,周圍半尺內,土地都是這種顏色,還有七零八落的尸體,
撒了一地的兵器。風一吹過,鼻子里就充滿了血腥味。

用刀駐地,牧紳一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對他來說,能活著呼吸空氣,哪怕是站在死尸堆里,
都沒什么關系。

喘了兩口氣,他揚起刀,對著不遠處密密麻麻的敵人大喝:“過來吧,來踏著我的尸體過去!”

雪亮的長刀由于飲了過多的人血,在陽光下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殺氣。

陵南的士兵,此刻真正了解到,為什么眼前的男人會被稱作“戰神”!

不愧是海南軍的領袖!

最近十年內,陵南各地平民紛紛暴亂,其中,牧紳一率領的海南軍是其中最大的一支。

也只有在這種人的領導下,平民才敢起來造反,并且在短短五年間,發展成十几萬的大軍,
直接威脅陵南的統治。

但是面對陵南最精銳的軍隊,他們還是敗退了,只留下牧紳一帶著五百子弟兵,為海南軍爭
取后撤的時間。

他們占據的是這條通道上最險要的部分,一次只能容一個人通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陵南的軍隊已經被堵了一天一夜,毫無辦法。

現在,牧紳一的五百子弟兵已經全部陣亡,他自己也傷痕累累,可是他站在那里揚刀大喝,
好像沒有什么可以打倒他。

就算是陵南最精銳的軍隊,也從沒見過這種敵人。

牧紳一呼喝數聲,無人上前,他不由大笑:“好個陵南!竟然沒有人了嗎?”

“誰說陵南無人!”從圍著牧紳一的陵南士兵身后,傳來一聲清叱。

陵南士兵自動為說話人讓出了一條道。

那人極年輕,劍眉星目、清秀之極,一身銀白皚甲,看來是陵南軍中的將領。他大步向前,
轉眼來到牧紳一面前。

“越野宏明前來領教!”說完,手中劍一揚,直取牧紳一咽喉。

這一劍快捷狠辣,迅雷不及掩耳,陵南士兵不由得同聲大呼:“好!”

牧紳一半步不讓,長刀輕揮,越野宏明全力以赴的一劍就被遠遠地蕩開,四下里一片驚呼惋惜之聲。

眼看越野胸前空門大露,牧紳一更不答話,一刀橫劈。就在得手前的一剎,他猛地發現,越
野臉上并無驚惶之色,倒有几分淡淡的得意。

心中一凜,牧紳一急忙回刀護住全身。就在他長刀將收未收之時,一聲弦響,一羽長箭穿過人群,
直接射入他右胸,剎時鮮血四濺,雪白的尾翎還不停地顫動著。

牧紳一只覺一股大力扑面涌來,重傷久戰之下無以為繼,眼前一黑,仰天摔倒,就此人事不省。

他的手,始終牢牢握住長刀。

入夜,陵南的營地一片寂靜,巡邏的士兵在軍帳之間穿梭,絲毫沒有因打了勝仗放松警惕。

營地正中,陵南軍的帥帳一片燈火通明,巡邏的士兵經過時都會放輕腳步。那里面,是他們的元帥。
他們能戰無不克攻無不勝得到“不敗”之名,全賴他的帶領。有他在一日,陵南就將屹立不搖。

“亂軍現在何處?”帥座上,一位輕袍寬帶的青年,正在詢問部下,神情極是隨意、眼神里仿佛有種倦意,
令他看起來更像一位隱士。

雖然如此,他面前的越野宏明也不敢有半點懈怠,躬身回答:“我軍被阻一日一夜,現在先鋒人馬正在
搜尋亂軍蹤跡。”

“亂軍向來詭計多端,告訴植草,切不可冒進!”

越野微一遲疑,然后躬身稱是。

“越野,你不贊同嗎?”

“越野不敢。只是,”越野把心里的話說出來,“亂軍新敗、敵首被擒,現在正是擊潰他們的最好時機,
殿下為什么不連夜追擊?”

陵南軍元帥、陵南第三皇子仙道彰,微笑著回答自己的心腹愛將:“亂軍雖敗,但是實力尚在,加上亂
軍將領中不乏智勇之輩,擊潰亂軍,為時尚早。”

“何況……”注目遠處,仙道言辭間不無悵然,“……如果我軍急進,糧草供給,也是大問題啊。”

“殿下……”越野欲言又止,終于還是沒有說下去。

陵南皇諸皇子不和已久,仙道身為第三皇子、又掌兵權,饒是他生性恬淡無意爭權,還是成了別人的眼
中釘。奪不下他的兵權,糧草供給、兵器配備上,添點亂也是好的。

越野是仙道心腹,深明朝中局勢,只是,宮帷之事,仙道尚難以處理,他又能多說什么呢?

“那么,”越野靈機一動,出言請示,“擒下的亂首如何處置?”

“牧紳一?”仙道略一思忖,臉上浮現微笑,“我自有安排。”

那個溫和而洒脫的微笑,就是陵南軍信心的泉源。

牧紳一見到仙道的時候,已經是他被俘的第三天。

一日一夜的苦戰,牧全身傷痕累累,但那些都只是皮外傷,真正嚴重的,還是右胸中的那一箭。

那一箭穿胸而過,雖然陵南軍及時為他拔箭包扎,牧紳一又是身體強健功力深厚,還是足足昏迷了兩天。

忍著胸口劇痛,牧醒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量關押自己的地方。

他所在的是個普通的帳篷,地上鋪著厚厚的干草,此外沒有任何東西。環境雖然簡陋,倒也干淨。對牧
這樣的俘虜,陵南已經是相當寬待了。

再看看自己,四肢都被姆指粗細的鐵鏈鎖住,如果在平時,他或許可以震開鐵鏈,可是如今重傷之身,
躺著尚且吃力,更不要說掙脫鎖鏈了。

牧紳一閉上眼,安心靜養,希望能盡快恢復體力。陵南軍不馬上殺死自己,必有所圖,自己唯有靜觀其變。

沒過多久,帳篷外響起腳步聲。有人掀開門帘,進了帳篷。

牧沒有理會。

“牧紳一?”耳邊傳來清揚的聲音。

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看見一張笑臉。

白衣揚揚、從容微笑。明明就站在自己面前,卻讓人驚嘆世間竟還有這樣的人、這樣的風骨。

“風流蘊藉”,這是牧的至交、海南軍智囊神宗一郎對這個人的評價,牧如今懂得了。

“仙道彰!”

仙道一生之中,從未有人敢這樣直呼他的名諱。不過,他顯然并不在意。

“你的傷可好些?”口吻,是仙道一貫的悠然,“我當時下手是重了。”

隨著他的詢問,胸口又是一陣劇痛。

牧卻不以為意,回答:“三皇子用兵如神,想不到箭法也如此高明。”

仙道目光在他身上繞了兩圈,突然搖頭嘆息:“以你的身手才具,足以建功立業,為什么要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哈哈哈……”牧紳一發出一陣大笑,“我做事,上對得起天地良心,下對得起父老朋友,有什么大逆不道?”

“陵南兩百年前也不過是邊陲小國,趁亂世而起,才得了江山。如今君王無道,我們揭竿而起,難道不對?”

“成王敗寇的道理,你應該懂吧。”聽到“君王無道”四字評價,仙道目光一閃,語氣卻還是那么淡然,
“只要有本帥在一天,你們難成大氣!”

雖然被鐵鏈牢牢地鎖住,完全落在下風,牧顯然沒有俘虜的自覺。他看著仙道的目光沉穩平靜,語氣中
顯露出無比的信心。

“你想以一人之力,與天下相抗嗎?”

“天下?”仙道略顯驚詫地望著他重傷的俘虜,“呵,你居然可以代表天下人么?”

“所謂天下人,是平民百姓,不是王公貴族!”

牧不再說話。無視于眼前尊貴無比的人,他重新閉上眼,不再睜開。

仙道沒有試圖懲罰牧的無禮,他最后看了牧一眼,轉身走出帳篷。

對于牧紳一這樣的敵人,言語并不能使他屈服。

“殿下!”等在帳篷外的越野急忙迎上來,“您實在不必和這種人多說什么,殺了他把首級送回京……”

仙道抬手阻止了他:“不要輕視對手。”

“可,他是您的手下敗將啊。”

仙道一邊走向帥帳,一邊對越野言道:“能以十萬烏合之眾和本帥十四萬大軍周旋半月,此人不可小視!”

“既然如此,他現在是我軍階下囚,何不……”

“不可!”仙道聲音一如平常,“亂軍雖敗不亂,大部分人馬已經撤走。我軍以后還有硬仗要打,牧紳一落
在我們手里,正是天賜良機,怎么可以胡亂殺了!”

越野恍然:“殿下是要在他身上,知道亂軍詳情?”

“也不止這樣。”抬頭望向蔚藍色的天空,也許是被明亮的陽光晃了眼,剎那間,仙道的神色有些恍惚。

“說到底亂軍也是陵南的人,只是被少數人給挑撥了。如果能說服牧紳一歸降,這場仗還有必要打嗎?”

越野先是點頭,然后又皺眉:“可是剛剛我在外面聽見那個牧紳一咆哮,不像個識時務的樣子。”

仙道一怔,微笑著搖搖頭:“此人是個英雄!”

“他也配稱英雄?”越野有些不服氣。

仙道淡淡一笑。

一隊兵士經過,向仙道躬身行禮,他笑著頷首。待他們過去了,又回身眺望自己的營帳。

旌旗鮮明、刀槍如林,兵士軍容整齊,皚甲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放眼陵南,沒有哪支軍隊能勝過這一支。

仙道望著這一切,眼中倦意更濃。

“亂世出英雄。”也只有追隨他多年的越野,才聽得出他語氣中的無奈,“如今天下烽煙四起,難道陵南真
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天以后,先鋒植草回報,已發現亂軍影蹤。仙道下令全軍開拔,前往追擊海南亂軍。

牧紳一的傷勢恢復得很慢。一方面他傷的實在太重,另一方面,雖然仙道下令不可虐待俘虜,可是陵南軍
也不會怎么用心為敵人療傷。

比傷勢更令他不安的是仙道。

自清醒后,仙道處理公務之余,几乎每天都會來見牧一次。倒不一定勸他歸降,行兵布陣,天下大勢,甚
至風土民情,都是他談論的話題。

牧紳一本是富家子,生平也見過不少達官貴人,都是些碌碌無為的庸才。本以為仙道身為皇子,必定養尊
處優,雖然武勛卓著,自己也敗在他手上,只怕多是部下之功。如今交談之下,才知道此人實在非同尋常,
用兵如神之外,世事民情無不通透,若當今皇帝有他一半,自己又何必散盡家財與眾將士四處奔波?

不過,敬佩之外,牧也著實不解。以仙道位高權重,既然看得出眼下朝政腐敗,為什么竟對朝中事袖手旁
觀,只是率軍四處平亂?

那一天,仙道又來到囚禁牧的帳篷。短暫的交談后,牧終于忍不住說出他的疑問。

“你既然知道現下民不聊生,老百姓才會揭竿而起,為什么不去懲辦那些貪臟枉法的官吏?像現在這樣,
你就算剿平了我們,別的地方還是會有人站出來!”

仙道一怔,半晌方才開口。

“我只是奉命平亂。”他說得很慢,一字一句顯然都斟酌過,“別的事,自有朝庭的制度在。我身為皇子,
不能知法犯法。”

牧注視他,目光閃現疑惑:“就算,你明明知道……”

仙道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

注目遠方,仙道眼中倦色甚重,連一向洒脫的笑,看上去也有一絲沉重。

牧明白了。

這些日子里,這位皇子是他見得最多的人,他的形容他的言辭,甚至神情,牧是熟透了的。

仙道常常笑,笑容洒脫,然而眼神里總帶著些倦意。

長于帝王家,天生帥才,然后,又生在江山飄搖之時。

別人尚有退路,他,卻是退無可退。

他,只有洒脫的笑。

五年來,不管處境如何艱難,牧對自己的行為從未后悔或者遲疑。所看到所嘗到的民間種種疾苦,所遭
遇到的圍剿追擊,只有更堅定了他的決心。

但現在,他才深深的知道,與仙道相比,自己其實幸運得多。

感覺到牧看自己的眼光里多了些什么,仙道在心里長嘆一聲。

軍務仙道是一向交給越野處置的,所以雖在行軍之中,他倒也不是很忙,但是,也絕不會空到可以天天
來和一個俘虜閑聊。

不過,仙道對牧另有打算。

開始,是想招降他。

以牧紳一在亂軍中的威望,一旦他歸降,雖不敢說亂軍必定土崩瓦解,但是人心渙散是免不了的。到時候
挾一舉蕩平海南亂軍之威轉戰南北,一切會容易許多。

自己也實在沒有太多的精力與軍餉去平亂了。

像這樣的草莽之輩,聚眾造反,為的不就是自身的榮華富貴嗎?仙道初見牧紳一時是這樣考慮的。

一番交談下來,仙道便知自己還是輕視了這人。

看到他以一已之力阻攔陵南去路時,仙道也曾為牧紳一的勇猛感嘆動容﹔不過,在仙道眼里,那只是匹夫之勇。

不過,牧紳一被俘后還能對著自己侃侃而談,倒讓仙道在驚詫之余對他刮目相看。

而且,牧紳一吐出的“君王無道”四個字,更令仙道深感痛心。

這些年在宮中,父皇所做所為仙道都看在眼里,實在與明君所為相去甚遠。身為人子的他,對著牧吐出的
那四個字,竟然無從辯護。

那時候離開關押牧的帳篷,駐足觀察自己的軍營,雄壯的人馬整齊的軍容,也不能令仙道感到驕傲。

陵南,難道真到了只有依靠武力才能維持的地步?

只是,為了自己的姓氏,仙道必須堅持下去。

仙道家的天下,絕不能在這一代上失去。

仙道開始考慮將牧紳一收入麾下。

以那人的才干人品,必定可以成為自己的得力臂助吧。

招降不成,仙道改以懷柔之朮,這才有了每日里與牧的閑談。

果然,對牧紳一這樣的人,言談比威脅更有效。短短几天內,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從最開始單純的敵視,
轉變成現在驚訝嘆服矛盾以及不解。

今天,他終于說出了疑問。

我為什么明知道朝政腐敗,還是四處平亂?

仙道只有微微地笑了。

因為,我是仙道彰啊。

淡淡一笑,他長身而起,慢慢地走出帳篷。

他身后,牧先是被他的動作弄得一驚,然后忍不住一笑,最后,臉色突然變得黯淡。

回到帥帳,還未坐穩,越野已匆匆而來,臉色十分難看。

“怎么了?”仙道早已忘了剛剛的事,笑問。

越野鐵青著臉,呈上京師六百里加急送來的密件。

“天天六百里加急,是軍情真這么緊急?還是有人覺得咱們太悠閑,成心催促!”

仙道隨手接過,淡淡地笑著:“眼下到處有亂民,兵部四處調兵,當然盼著我們早日回朝。”

一邊說著越野,仙道已是一目十行看完了公文。原本含笑說話態度輕松的人,這回也不禁皺了皺眉。

仙道向來談笑用兵,絕少正顏厲色地。看他這個樣子,越野不禁擔心,小心探問。

“殿下?又有暴民作亂?”

“不是。”仙道把公文扔到案上,微微搖頭,“池上將軍在北方平亂,誤中埋伏,殉國了。”

越野“啊”了一聲:“什么!那……那北方的軍隊,不是群龍無首了嗎?”

“兵部的意思,是讓我盡快趕往南方。”

仙道又加了一句,“總不能讓亂軍危及京師啊。”

“那海南亂軍怎么辦?”越野急道,“我們花了半年時間才捉住一個牧紳一,怎么能就這樣放過他們?”

“當然不可能就這樣撤兵。”仙道重新拿起公文,細細看了一遍,已是胸有成竹,“越野,從這里趕回京師,
要多少時間?”

“二十天。如果全軍日夜兼程不做停留,十五天。”

“如果,只調騎兵?”

“如果全部是騎兵,十天可以到京師。”

“好!我這就發函,請駐守京師的魚住將軍暫代池上將軍之職。我的兩萬騎兵會在十天后趕到京師,等我剿
平海南亂軍,立即班師回京,接著往北方平亂。”

“是!”越野不加思索地回答,隨即道,“可是這兩萬騎兵是我軍中堅,眼看就要和亂軍開戰,這時候調他們
去守衛京師,只怕于戰局不利。”

“亂軍已失首領,不足為懼!”仙道的態度似乎有些急燥。

“可是植草回報,亂軍由另一賊首神宗一郎統率,井然有序,戰力并未下降。”

“是他們已經當牧紳一死了?還是神宗一郎隱瞞了消息?”

“看起來,是神宗一郎隱瞞了消息。”

“是嗎?”仙道又笑了,溫和的笑容下面,意味深長,“他們會知道的。”

越野沒有再說話。如果連仙道都不相信,這場仗根本沒有必要打。

“屬下告退。”

目送越野走出帥帳,仙道靠在帥椅上,吁了口氣。

“牧紳一……”自他唇間,慢慢地吐出了一個名字。

深夜里,陵南的軍營里靜靜的,所有的人都已經休息,只有天際一彎殘月,散著清冷的光。

囚禁牧的帳篷里沒有點燈,這些日子下來,牧已經習慣了黑暗。

他還沒有睡,睜著眼,靜靜地看著帳篷頂。

“誰!”守衛的士兵一聲低喝。

有人走近了,沒說話。

“元帥!”士兵的聲音變得充滿敬意。

士兵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帳帘一掀,有人走進來。

帘子掀起的一剎那,微弱的月光透進來,照得那人白衣上,發出淡淡的光。

牧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那人走過來,卻沒有走近,就站在帳帘旁看著牧。

“明天,就要和你的軍隊決戰了。”

仙道淡淡地說,“你覺得勝負之數如何?”

“你一向謀定而后動,以前和我打仗的時候就是這樣。”牧沒有回答他的問話,“為什么這次如此匆忙?”

仙道的眼睛還不太適應帳篷里的黑暗,他對著牧的方向,輕聲地笑著:“因為有你!”

牧的聲音在黑暗里顯得格外低沉:“沒有用的,神不是會感情用事的人。你威脅不了他。”

“他也許不會。”仙道悠悠地答,“可是你那些部下,那些跟著你出生入死的兄弟,都不會嗎?”

牧默然。

黑暗中,誰也看不清對方的臉。

牧問:“這几天你不來,就是為了准備打仗吧?”

仙道輕輕點頭,雖然他知道牧看不見。

“你想怎么樣?”

“你會死。”仙道并不是輕易肯給別人答案的人,可是這一次,他回答了,“我會讓你死在兩軍陣前。也許你的
軍隊不會因你投降,但軍心將必因為你渙散!”

“為什么對我說這些?”牧并沒有任何情緒流露。

仙道仿佛沒有聽到他的問題。

“我是陵南的皇子、陵南的元帥。”

說完,他轉身走出帳篷。

掀開帳帘的一剎那,從牧紳一所在的位置傳來“ 嚓”一聲響。

仙道站住,好像要回頭。

牧直直地看著他,看著他在月光下修長飄逸的背影。

只猶豫了一下,仙道就出了帳篷,沒有回頭。

帳帘“嘩”一聲放下,把一切都隔開。

月光被厚實的帳帘擋住,帳篷里又是一片黑暗。

牧紳一收回了視線。

他慢慢地把雙手舉到面前,束縛住他四肢的鐵鏈,正被他牢牢地拿在掌中。

翌日,仙道彰得報,亂首牧紳一殺死守衛、奪馬逃逸。

面對惶恐的部下,仙道沒有多加責怪。

陵南的軍隊,不需要手段也能打敗敵人!這是他對牧紳一逃跑唯一的回答。

然后,陵南軍元帥仙道彰下令開戰。

勒住 繩,牧紳一從他藏身的從林遠遠向外眺望,陵南和海南的人馬正在混戰,喊殺聲隔得這么遠也能隱隱聽見。

從陵南軍營逃出來已經三天了,一路上小心地避開陵南的人馬,好不容易才到達這里。

躲避敵軍的同時,牧也發現陵南的兵馬調動得非常迅速非常高明,為仙道的用兵嘆服的同時,他深深為海南擔心。

現在,終于親身來到戰場,能夠看到兩軍的對戰。

神真是將才,海南和陵南正面對戰長達三天,看上去絲毫沒有落在下風。

觀察著兩軍對陣的情況,牧紳一舒了口氣,自己沒來晚!

接下來,就讓我和你堂堂正正地一戰吧,仙道!

松開 繩,兩腿一挾,戰馬呼嘯著沖出從林,牧紳一的臉上,滿是屬于戰士的豪情!

“殿下!”越野匆匆沖進帥帳,俊秀的臉上陣青陣白。

仙道正站在沙盤前,凝神推算戰局,聽到越野的聲音,頭也不抬地問:“你怎么回來了?戰況有變?”

“牧……牧紳一”越野走得太急,略有些喘,一下子說不清楚。

聽到“牧紳一”的名字,仙道抬起頭:“他回海南了?”

越野一怔:“殿下知道?”

“既然逃出去,豈有不回去的道理?”仙道淡然一笑,重新低頭觀看沙盤。

“可是,這個人在統軍上實在厲害,現在我軍情勢……”

“那又如何?”仙道一聲長笑,走回帥座,“就看看誰的手段更高明吧!”

越野敬佩地看著他的元帥。他跟隨仙道經歷過無數次戰爭,不知為什么,這一次仙道斗志異常高昂。

有如此統帥,何愁不能克敵!

兩人正在商議,突然聽到帳外一陣喧嘩。仙道一皺眉,越野已走到帳門口,向外喝道:“誰在喧嘩!”

又是一陣吵鬧,混亂中仙道的親兵稟報:“稟將軍,有人自稱朝庭密使,要求見元帥!”

“密使?”越野訝然,回望仙道。

“你去看看,帶他來見我好了。”仙道啜了口清茶,仿佛不勝其擾,“不知道又有什么事?”

越野躬身稱是,然后走出帥帳。

他一出去,帳門外頓時安靜了不少。仙道在帥帳內仿佛聽到越野和來人對答了几句,像是確認了對方的
身份,然后腳步聲響起,越野帶著密使進了帥帳。

又喝了口茶,仙道放下茶盞,微笑著准備接待來人。

“如果陵南沒有其它辦法,這一次,他們輸定了!”牧對身邊的神說,卻沒有聽到他的回答。

轉頭看了一眼,才發現神正凝視著自己。

“怎么了?”

“還好,大哥回來了!”一向沉穩溫和的青年,臉色不變,聲音卻有些顫抖,“如果大哥有個萬一,我真不知
道應該怎么帶著這些兄弟應付陵南!”

牧心下惻然,知道自己不在的這段時間里,神的壓力比任何人都要大。

可是眼下并不是兄弟談心的好時候,他只是笑著說:“胡說!”

神也是極冷靜的人,立即省覺這是在戰場上,兩軍對陣正是緊要關頭,自己萬萬不可分心。

“那個仙道彰,不知道會怎么應付?”他一笑,把話題轉到戰局上。

“我也想知道。”牧回答他,但是他自己知道,這句話,不僅僅是回答神。

仙道彰,你會怎么應變?我想知道。

激戰持續著,又是一天過去了。

出乎牧及神的意料,陵南的軍隊對海南的進攻沒有做及時的反擊,甚至連抵抗都顯得凌亂無序。

“怎么可能?陵南在干什么?”神著各處戰報,脫口而出。

牧沉著臉,一言不發。

“大哥,下令進攻吧。”神站起來,臉上有著少有的激動,“這是天佑我海南,如果不抓住這次機會打垮陵南,
以后再也不會有這樣的良機了!”

“神!”海南另一位將軍,清田信長出言提醒,“會不會,是陵南的詭計?陵南的元帥是最擅長這種圈套的。”

“不可能!”神斷然搖頭,“陵南軍隊眼下亂成一團,就算是圈套,也沒有人能用這樣的軍隊組織成有效的攻擊了。”

“是仙道彰出了什么事?”一直沒有說話的牧突然開口,若有所思,“如果有他在,陵南的軍隊絕不會像現在這樣!”

“如果真是陵南的元帥出了事,那我們更應該馬上進攻。不管發生了什么,都對我軍有利!”神態度堅決。

在座的將領紛紛點頭稱是。

牧也不能不同意神的意見。

“好!”

一聲低喝之后,牧下定決心,命令全軍總攻。

看著將領銜命而去,牧紳一也離開了座位。

“大哥!”神和清田同聲叫道。

牧紳一帶上了頭盔:“走吧,海南的統帥,難道會躲在軍隊后面?”

說完,他大踏步向前行去,神和清田互視一眼,笑著跟上。

這一夜海南沒有停止進攻,當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陵南的軍隊已經敗退十五里,几乎潰不成軍。

但是天亮以后,陵南軍隊突然起了變化。

“大哥!” 殺了一天一夜的清田策馬急奔到牧的身邊,一臉血水汗水,喘著粗氣,“陵南的人不一樣了,抵
抗得很凶,我們怎么也沒辦法再進一步。”

“是啊。”比他早一步回來的神也道,“還是這些人,感覺完全不一樣了。如果他們早一點這樣,我軍根本打
不到這里!”

“人還是這批人,那么,就是指揮的人不一樣了!”牧一字一句地說。

“難道,是誘敵之計?”清田皺著眉胡亂擦了把臉。

“不,不會。”牧斷然地,“仙道不必冒這樣的險。”

“清田,神!馬上下令全軍繼續猛攻,一定不能讓陵南喘過這口氣來!”牧的臉繃得很緊、沒有一絲笑容,
說出的話像一支箭、射出就不會回頭。

“這……太勉強了!”神也遲疑了。

“這是軍令!”

神和清田不再說話,調轉馬頭,回到各自軍中。

傳令兵向各支隊伍傳送最新的軍令。

如果說陵南的軍隊全心依賴信任著他們的統帥,那么,海南也是!

“滴噠、滴噠……”血滴落在潔白的絲帛上,很快湮染開來,像冰天雪地里開出的一株朱砂梅。

仙道看看染血的絲帛,隨手拭去唇邊殘留的血痕,笑笑,和平常一樣的淡然溫和。

“想不到我還有這么多血可以流啊!”

在寂靜無聲的陵南帥帳里,他的聲音不高,卻是異常清晰。

越野慘白著臉,站在一旁。

“是我……是我的罪過!”他死咬著牙,才沒有讓眼淚落下來,“我居然沒有看出那個人是……刺客!”

仙道微笑著阻止他:“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越野看著仙道。

他的臉色白得嚇人,襯得深黑的瞳仁更見明亮、讓人不能逼視。而他的神色還是那么從容,從容得几乎讓人
忽略他胸前包扎得嚴嚴實實的繃帶以及繃帶上隱隱滲出的黑血。

“休息一下吧,殿下。”越野几乎是在哀求,“大夫說過,這種毒的解藥一時找不到。您只有多休息,盡量不讓
毒蔓延到全身。我已經命人快馬趕回京師請御醫前來為您解毒。等拿到解藥,解了毒,您再指揮吧!”

“我說過,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仙道的聲音淡淡地,比往常更輕。

越野緊握雙拳,指甲已經深深嵌入肉里他也沒有發覺。

仙道掃了他一眼,緩緩搖頭:“別這樣。不是我不愛惜自己,眼下的形勢,不容我休息了。”

“我寧愿輸掉這場仗,也不能看著殿下這樣揮霍自己的命!”越野痛心疾首,“仗敗了可以再打,軍隊散了可以
再建,可是殿下只有一個!”

“你我心里都清楚,不會再有機會了!”仙道輕輕地笑了,“我現在不是要贏這場仗,只是想為陵南多留下一點兵力。”

聽仙道的話氣,竟大有死意。越野驚得連說:“殿下,何出此不詳之語!”

“不詳之語,不詳之語,呵呵……”連說了兩個“不詳之語”,仙道低笑著,指著越野,“你應該比我更清楚,這
是不是不詳之語。”

“越野啊,你真的認為,京師會送來解藥?”

“殿下……”越野再也忍不住,掩面跪倒。

那日密使來到帥帳,是越野親自驗看他的身份,當時確認無誤,那確實是從京師來的人。可是,就是那個京
師來的密使,趁面見仙道之機,用淬毒匕首刺傷了他。

仙道重傷,昏迷一日一夜,陵南大敗由此而起。

直到此刻,越野還是相信自己沒有看錯,來的真的是京師的人。他會在兩軍陣前行刺仙道,越野大致也猜到
了原因。

可是那卻是萬萬不可說、甚至連想也不該想的原因。

那個原因,是重傷的仙道不能擔負的。

所以越野一直咬著牙說是自己的過失,錯認了來人。

卻原來仙道早已經知道!

而他卻仍然在這里拖著重傷的身體,苦心拒敵!

越野一時百感交集,伏倒在地作不得聲。

過了一會兒。

“起來吧。該談正事了。”仙道的聲音輕輕地傳來,那樣遠又那樣真實。

越野從地上站起來,臉上已經沒有淚。

他所有的精神和力氣,都集中在了這一場戰役上。

在奮力抵抗了兩天兩夜后,海南軍終于攻破了陵南最后的防線。

除了陵南大將越野宏明率四萬人馬突圍而去,還有在戰前調往京師的兩萬騎兵,陵南余下的八萬將士,或俘
或殺,盡沒于與海南一戰。

海南十萬人馬,死萬余、傷一萬五千人。

此戰后,陵南半壁江山,落入海南之手。

聽著不斷傳來的捷報,牧臉上一直沒有笑容。

“有沒有仙道彰的消息?”他問身旁的神宗一郎。

“陵南的元帥?”神宗一郎忙著處理軍務,怔了怔才聽清牧的問話,“有。聽被俘的陵南兵說,他們的元帥被刺
客刺了一刀,傷得很重,生死不明。”

“什么?”牧脫口而出。

“那個士兵是元帥親兵,他的話應該有几分把握。”神以為牧不相信,又說,“再說,如果不是主帥受傷,陵南
也不可能敗得這么慘。”

“原來是這樣……”牧喃喃自語。

半個月后,海南得到京師線報:陵南元帥、三皇子仙道彰于軍中遇刺身亡,大將越野因兵敗失地、兼守護皇
子不力,賜鴆酒。

牧推算了一下時日,仙道彰應該在海南攻破陵南防線之前已經身亡。

仙道彰……仙道彰……

三年后,海南軍攻進京師,陵南亡。

再兩年,海南軍并吞各地義軍,奪得天下。

明年,海南軍統帥牧紳一稱帝,年號昭明。

∼完∼
回牧仙小說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