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
           (仙牧)
      By 碧煙棹月

   
        “你現在就要去?”
          白衣的青年,微笑著點點頭。
          一張俊朗的臉,薄薄的唇微微上揚,眼睛里總是帶著三分笑意,還有,七分漫不
          經心。
          望著他,百思不得其解。這樣一個懶散的人,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為什么偏偏
          可以得到這么多的信任和愛戴,以及更多的器重。
          不過,想到隨信任愛戴器重而來的種種責任,尤其是這次的任務,就忍不住同情
          起他來。
         “其實,再過一個月,會更容易些。”該勸的還是要勸。雖然,眼前的這個人啊,
          從來任性得聽不進別人的意見。
         “那時候,木棉花該謝了吧?”悠然的語氣,隨意的笑容,“現在去,剛好可以看
          到木棉花開。”
          果然,又是這種莫明其妙的理由。
          開始覺得頭痛。
          但是,這就是這個人會用的理由呢。
          看著他說完話,從從容容地離開,在覺察到以前,自己已經在微笑了。
          是這個人,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這,就是所謂的“信任”。
          那么,就這樣吧。
          突然間,向那人叫道:“等你回來,我請你賞花喝酒!”
          那人沒有回身,只是揮揮手。
          在青天白云之下,那個白色的身影,顯得格外的瀟洒。
          木棉,是嶺南名木,又名“英雄木”。樹干高且直、花作橘紅色,開時滿樹繁花、
          不雜片葉,有一種剖心相示的烈士血性,只一樹便可以照亮一片天。如果是許多樹,
          恐怕連空氣也會燃燒起來。所以,自古便有“天南樹樹皆烽火”、“夾岸珊瑚十萬
          柯”這樣的名句。
          三月,正是木棉初開的時節,一朵朵木棉花像是從樹干裂口處竄出來地,直接躍上
          枝頭,紅得灼眼、似一團團火焰燃燒著,空氣也變得灼熱起來。
          一條小路,路旁滿是正在盛開的木棉花,像是無數的火炬高摯著向天。在開得仿佛
          正在燃燒的樹樹紅花之下,一個白衣青年緩緩走過,白暫的臉也給花映紅了,而他
          的表情,是悠閑的。
          路的盡頭,是小小一幢竹屋。
          竹屋依山而建,四周竹木甚多,鳥鳴之聲近在咫尺,環境十分清幽。更有一脈山溪
          自上而下,到山腳處匯成小小湖泊,恰在竹屋之畔。
          湖水雖然甚深,卻是清可見底,水草、游魚,宛然如在眼前,推開窗子便可欣賞水
          中景色,加以水聲潺潺,別具一種天然野趣。
          而此刻,木棉盛開,竹屋被漫天漫地的紅花包圍,仿佛火中蓮。
          有人正站在竹屋前、小湖旁,負手看湖對面的一株木棉樹。
          也許是扎根湖畔,得山泉滋養的緣故,在白衣青年看到過的所有木棉樹中,那一株
          木棉開的花最多、也最紅。它不是在開花,而是在迫不及待地噴涌出一簇簇紅花,
          那種花開只爭朝夕的勁頭,竟讓人無由地感動了起來。
          而那人,只是負著手,不動聲色地,看花。
          遠遠地,白衣青年只看到那人一個側影。
          青天白云、木棉似火,而那人的背影,雖然雄壯高傲,卻顯得那么寂寞,那么蕭索。
          但是,雖然寂寞雖然蕭索,卻絕沒有絲毫頹廢之態,相反,他只是站在那里,已經有
          一種負手閑看風云變幻、從容指點山河的氣勢。
          突然間,白衣青年覺得,有一股煞氣逼向自己。
          無形、卻有質,在你發現以前,已經籠罩全身,讓你感到,只要稍有破綻,立時便有
          不測之禍。
          如果定力略差一些,只怕,當時就會不支吧。
          而看那人的模樣,仍然從容仍然不動聲色,仿佛根本沒有覺察到不速之客的存在。
          白衣青年不禁在心底驚嘆,這人在不經意間氣勢已經如此驚人,不知當年又是何等的
          英雄了得。
          但是,他沒有停下腳步,而臉上,仍然有著悠閑的笑容。
          三十丈、二十丈、十丈、當白衣青年離開那人五丈的時候,那人說話了。
         “你來早了。”
          白衣青年笑:“沒有啊,現在花不是開得正好嗎?”
          沒有想到他會這么回答,那人一怔,回過了身。
          白衣青年吃了一驚。
          眼前人英武偉岸,五官宛如刀刻,眉間略帶滄桑之色,卻無損他天生的威嚴氣質,果
          然與傳聞中的相符。只是,這人在二十年前就已經成名,雖然是年少成名,到現在也
          要近四十的年紀了,可是此刻看上去也就三十上下,練武之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
          本不是奇事,可是眼前人,不是少年老相,十多歲時就常讓人誤以為年近而立嗎?
          他正胡思亂想,那人卻也在打量他。
          好一個英挺清俊的青年!
          很久了,在自己到此地隱居前,已經很少有人能令自己全力出手,而在隱居的十年中,
          更從沒有人值得他全神貫注地應付。但是眼前的年輕人卻做到了。更想不到的是,他
          居然是這樣的年輕,而且,在這種情況下,他的笑容居然還可以這樣悠閑隨意!
          不知怎么,眼前的白衣青年竟讓他這經歷過無數風浪,自問一切事都已不放在心上的
          人生出了“后生可畏”的感慨。
          不過,他有些奇怪,為什么這年輕人看著自己的眼神,是這么……疑惑?
         “閣下是……”想一想,覺得還是問一下,比較妥當。
          見白衣青年開口,莫名問出這一句話來,突然間,想笑。
         “牧紳一。”簡短的回答,語氣雖然平淡,卻掩飾不住眼底隱隱的笑意。
          一向來嚴肅沉穩的臉上多了一抹笑意,眉間的滄桑也淡了許多,看上去英氣勃發。
          只一眼,便可想見,當年這人是如何縱橫馳騁于江湖之間,令得天下英雄俱失色。
          雖然已經大致肯定了對方的身份,但聽他親口說出,白衣青年還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牧紳一,昔日海南劍派掌門高頭首徒,海南劍派的第一高手。
          此人成名甚早,二十年前,便擊敗了趁其師高頭閉關,上海南挑戰的崆峒七劍,當時,
          他只有十六歲。
          這是牧紳一成名的第一戰。而后,上少林、訪武當、仗三尺劍、走遍名山大川,如此,
          不到二十歲,牧紳一便已是江湖上公認的第一用劍高手,人稱“劍帝”。他一人的名
          聲,就超過了整個海南劍派。
          二十三歲那年,高頭病逝,牧紳一眾望所歸,接任了掌門一職。
          海南劍派掌門、“劍帝”、天下第一用劍高手,這几乎是一個武人所能得到的全部榮
          耀,而假以時日,武林盟主一職,對牧紳一而言也并非遙不可及。
          只是,所謂盛及必衰,卻是萬物皆遵循的真理。
          海南劍派雖是堂堂正正的門派,但因地處偏遠,向被武林中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視為
          蠻夷,不登大雅之堂。而牧紳一年少成名,行事鋒芒畢露,更是為人所忌。他領導下
          的海南劍派一日比一日強盛,這是許多人所不愿見的。
          所以,牧紳一出任海南劍派掌門不到三個月,武林中七大門派便聯合起來,殺上海南
          劍派。
          連番血戰之下,海南門下弟子非死即傷,掌門牧紳一僅以身免。海南劍派兩百年基業,
          就此灰飛煙滅。
          其后三年,牧紳一單人獨劍,向曾參與圍攻海南的門派復仇,在江湖中掀起了一場腥
          風血雨。各門派雖然小心防范,連出奇謀追殺,牧紳一仍能在出手之后全身而退。
          如是三年,各門派人人自危、江湖中一片風雨飄零。此時,牧紳一卻忽然失蹤。七大
          門派至此才得到喘息的機會,但是畢竟已經元氣大傷,大多一蹶不振。長江后浪推前
          浪,武林中從此又換了一批新人。
          以一人之力而令江湖格局為之一變,牧紳一也可稱得上是前無古人了。
          想到眼前人當年一劍在手、所向披靡的英雄氣概,以白衣青年之淡泊,這時也不禁肅
          然起敬。更在敬意之外,燃起一腔斗志。
          大丈夫當如是爾!
         “我是仙道彰。”
          脫口說出自己的名字,只是,想讓他記住。
          牧紳一微微一怔,剛剛舒展的表情又沉下來:“陵南年輕一代中的第一高手?”
          見仙道點頭,牧紳一眼中厲芒一現而沒,隨即多了一絲不屑之色:“那么,你真的是
          來早了!”
          見牧紳一如此,仙道臉上雖然帶笑,心里卻是一頓。
          陵南本是邊陲小派,二十年前在江湖還默默無聞。卻在十年前,趁七大門派被牧紳一
          攪得元氣大傷,無力再維持武林秩序時崛起。掌門田岡茂一,雄心勃勃,立志要使陵
          南成為天下第一大派。
          十年過去,陵南果然成為了江湖上屈指可數的門派。只是,陵南根基不深,雖然近年
          來人才輩出,像少林武當這樣的名門大派,卻還不把它放在眼里。
          就在這時,不知怎么,讓田岡茂一發現了失蹤已久的“劍帝”牧紳一的行蹤。
          如果擊敗這曾令武林天翻地覆的人物,那么,江湖上有誰還敢輕視陵南?
          所以,自從三年前,陵南便不斷派人向隱居嶺南的牧紳一挑戰。算起來,仙道已經是
          第四批了。
          仙道無疑是陵南最杰出的人才,他的修為,甚至已經超過了恩師田岡。之所以到現在
          才派他來向牧紳一挑戰,是因為田岡希望仙道能以一人之力戰勝牧紳一,這樣,仙道
          便可取代牧紳一,成為天下第一劍客。而在這之前,對付牧紳一的那些并不算太光明
          正大的手段,也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田岡的心思,仙道清楚,牧紳一當然也不會不知道。
          看見牧紳一微帶不屑的眼神,他突然十分慶幸自己早一個月來向他挑戰。
         “請指教!”仙道不再多言,伸手握住劍柄、拔劍。
          一見仙道拔劍的姿態氣勢,牧紳一臉色頓時一整。
          果然是名不虛傳啊。
          在心底暗贊一聲,牧紳一不敢托大,立掌如刀,虛虛一劈,一節綠竹應手而折,去除
          多余枝葉,便成了他的利器!
          竹劍遙遙指向仙道,只一個動作,輕輕吹過的和風也隨之靜止。
          仙道是習劍之人,感覺敏銳無比,立即感受到了那股無形的兵氣。他自知修為不如牧
          紳一深厚,不敢與之僵持,一聲輕喝,劍隨身走,電光火石間已向牧紳一刺出三十一
          劍,欲以自己輕靈的劍法占得先機。
          牧紳一以竹代劍,護住自己周身,只是一味擋架,并不急于反擊。他細看仙道出手,
          覺得此人劍招簡潔自然、劍路有如行云流水,已有大家風范。
          單以劍法而言,自己在十三年前,也不過只是到這個境界吧。
          想到十三年前的自己,便想到了海南滅門之禍,牧紳一微微失神。
          高手相爭,豈容分心。牧紳一轉念之間,已讓仙道找到了空隙。一聲低叱,劍如長虹
          經天,于漫天綠影中直刺而入。
          牧紳一只覺掌中一輕,綠竹已被劍光絞得粉碎。而劍光不止,又向他胸口刺來。
          當此生死關頭,牧紳一顧不得多想,立掌擋在胸前。
          然而,血肉之軀又如何與寶劍相抗衡?
          眼見自己一劍刺下,牧紳一勢必命喪當場,仙道突覺心中不忍,一提氣,竟然硬生生
          止住了劍勢。
          這一劍本是他全力施為,如今硬生生頓住,仙道只覺胸口一陣氣血翻涌,臉色不禁發
          白。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仙道剎住劍勢的一剎那,突然發覺有一股強勁的罡氣
          向自己襲來,來勢之強之快,是他生平僅見。以仙道的修為,全神貫注之下或者可能
          避開這一擊,無奈此刻內息不暢全身無力,根本無法閃躲,只能眼睜睜被這一股真氣
          擊中。
          一擊之下,仙道喉頭發甜眼前發黑,身子一軟,眼看就要倒地。突然,有一雙溫暖的
          大手扶住了他,仙道勉強抬頭,看見牧紳一正眉頭深鎖注視自己。
          在昏迷以前,仙道唇角微揚、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醒來的時候,已是黃昏。
          從半掩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天邊緋色的晚霞。木棉仍然火一樣的燃燒著,靜靜地
          屹立在暮色里。
          夕陽西下,行人返家倦鳥歸巢,而自己,又在何方?
          只想到這兒,仙道便覺得胸口仿佛被火灼燒一樣的痛,忍不住皺緊了眉,好容易才把
          一聲呻吟吞進了肚子。
         “醒了?”低沉不失宏亮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從那么近的距離看到那張英武剛健的臉,仙道的心,莫名地,震了一震。
         “我睡了很久吧,天都黑了。”雖然重傷之后全身無力,仙道的聲音,依然明朗輕快。
         “你已經昏迷了兩天了。”
          仙道一怔,然后笑笑,可能因為牽動了內息,一下又皺緊了眉。
          牧紳一看仙道臉色蒼白劍眉緊鎖,臉上雖然沒有任何表情,心里卻不免有些歉意。
          他年少成名,有“劍帝”之稱,大多數人只知他劍法奇高,并不知他在機緣巧合之下,
          曾修習到一門內功心法,名為“破體無形罡氣”,護身之外,更可以傷敵于無形。
          當日仙道一劍刺來,牧紳一便以“破體無形罡氣”反擊,卻不料仙道竟在半途剎住劍
          勢,以至于身受重傷。
          雖然明知仙道是敵非友,但是此人風骨武功,都不同凡俗,對自己又似乎并無敵意,
          牧紳一隱居多年,心性漸趨平和,終不忍見仙道命喪當場,還是伸出了援手。
         “好好休息。”淡淡地囑咐一句,牧紳一便離開了。
         “破體無形罡氣”是至高的內功心法,牧紳一修習了十五年,自然不同凡響。仙道武
          功雖高,也受不住他一擊,更不用說,他還是在內息混亂護身真氣最弱的時候受傷
          的。這樣,仙道的傷便恢復得很慢,他也就一直沒有離開竹屋。
          養傷的日子,出乎仙道意料之外的悠閑自在。
          也更為無聊。
          在床上躺了兩天,仙道已經想像不出,世上會有什么事,比睡覺更無趣更浪費時間。
          漫漫長日無以消遣,仙道只有靠在床頭,透過窗戶,欣賞窗外的風景。
          不能否認,這個地方,真是很美。
          早晨,曙光微露,林中鳥鳴之聲不斷,山上山下彼此呼應,漫山遍野響成一片,偏
          又不讓人覺得嘈雜。仙道躺在床上,閉著眼,單憑那宛然如在耳邊的叫聲,便可以
          叫出鳥兒的名字。
          朱 、杜鵑、鷓鴣、黃鸝、云雀……一只一只地數著,等聲音漸漸低落,天也完全亮了。
          從窗口望出去,正好看見那一株水畔的木棉。紅色的花,火焰一般的綻放著,襯著
          藍的天、白的云,竟比初見時更鮮艷了几分。
          那么熱烈的花,和這么清幽的山水竟然意外的協調。就像,沒有任何人--包括仙道-
          -想到牧紳一這樣的人物會甘于在這種地方隱居,而他卻仿佛自得其樂。
          他常常站在湖畔,凝神看著面前的木棉樹。
          離得遠,仙道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他的背影,和初見時一樣寂寞蕭索。那種悲愴的
          感覺,仿佛已經滲入了他的骨子里,再也抹拭不去。
          少年得志,一劍在手天下無敵,曾几何時,卻為師門引來滅門之禍,這樣的經歷,怕
          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何況,眼前這個男人,未必允許自己忘記。
          有時候,牧也會垂釣。雖然往往半天也釣不到一條魚,可是,他仍然樂此不疲。
          在陵南時,仙道也喜歡垂釣。以他的眼光看來,牧的動作,實在并不怎么高明。可是,
          看他悠然自得的樣子,會讓人覺得,這人是真的得了其中真趣。
          真是想不到,這個人的人生之中,除了劍,也會有別的東西。
          在很久以后,仙道才知道,垂釣,是牧紳一多年前一位故友唯一的愛好,他垂釣,只
          是為了懷念那段歲月。
          就在仙道的凝望中,一天,過去了。
          天邊的晚霞、暮色里燃燒著的木棉,歸巢的飛鳥,一切的一切,今日同于昨日,明日
          又同于今日,仿佛沒有盡頭。
          日復一日的凝望,仙道出乎意料地,不覺厭倦。
          同往常一樣,在湖畔垂釣,雖然距離甚遠,牧紳一也知道,仙道又在注視自己。
          他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有改變。
          在嶺南隱居了十年,牧紳一自問早已看淡了世事,連滅了海南的那些門派,他都不再
          理會,何況是一個仙道?所以,雖然仙道的目光專注得令他暗自心驚,他也懶得管他,
          依然和平常一樣,過著悠閑的隱居生活。
          但是,仙道卻不會讓他永遠這樣。
          在醒來后的第十一天,仙道可以下床了。他跑到竹屋旁那一小片竹林里,砍了一竿綠
          竹,認認真真做了一根釣竿。
          于是,湖畔垂釣的人,又多了一個。
          當仙道笑咪咪地把第五尾活蹦亂跳的魚從釣勾上取下時,牧也不能不投來驚訝的一瞥。
          仙道已經在這里釣了三天的魚,這三天他所釣到的魚,比牧一個月釣到的都要多。
          不止是魚釣得好,他做的清蒸魚,也是美味。
          雖然對他了解不深,但是牧紳一感覺到,這位陵南的年輕高手做任何一件事,似乎都
          能做得很好。
          事實上,能如此隨意地和自己交談相處,本身就是一件難得的事。
          這個世界上,如果有天才存在,仙道絕對是其中之一。
          自己和天才……似乎很有緣啊。
          想起往事,牧紳一神色不動,眼神卻在剎那之間,迷茫了。
          一旁,仙道看似專心垂釣,卻始終留意著牧紳一的動向。
          牧紳一眼神的些微變化,自然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少年子弟江湖老,到了牧這樣的年紀,誰都免不了有几樁每每念及、令人臨風嘆息的
          往事,何況是牧。
          但是,既入了江湖,也就沒什么可后悔的。仙道不記得從初見時那個雄壯高傲,卻寂
          寞蕭索的背影里,看出過一絲頹態。
          再說,牧此刻的眼神,迷茫中帶著几分苦澀,刀刻般的五官看上去意外的柔和。那是
          人沉溺在自己內心最溫柔最不可觸碰的那一部分回憶時才有的表情。
          這樣的人,也會有那樣的回憶嗎?
          他的事跡,自己在極小時,就聽師長一遍遍說過,他的武功,自己不久之前剛剛親身
          領教。但是,在所有人的描述里,他都是那樣完美那么強大,仿佛天生的王者,生來
          就要站在最高處。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自己,這個男人,也會有這樣一面。
          更沒有人知道,能讓牧紳一露出這種表情的,是什么事?什么人?
          很難想像,有什么事能讓牧每一思及、悵然若失。
          那么,就是人了。
          這個人,必定也是不同凡響吧。
          看著牧紳一手中的釣竿,仙道如此想,若有所悟。
          隔天,仙道沒有垂釣。
          清澈的山溪里,躺著無數卵石,有大有小,形狀各異,在水中顯得晶瑩可愛,而吸引
          仙道的,還是那些黑的和白的、小小圓圓的卵石。
          他赤著足、長袍下擺反掖腰間,在齊膝深的溪水里仔細地找,不一會兒,就搜羅了一
          大堆黑黑白白的卵石,用長袍兜了,如獲至寶地捧回了竹屋。
          等牧紳一回到竹屋,在竹桌上,已經放上了一副卵石為子、枯木為枰的圍棋。
         “海南劍派除了劍法揚名天下,門人的棋藝也是有名的。”白衣的青年,笑嘻嘻地說,
         “請指教。”
          牧紳一冷冷看著他。目光異常凌厲,讓人以為他想一把將仙道扔出他的屋子。
          仙道只是笑嘻嘻地,與他對視。
          半晌,牧紳一沉著臉,坐到了桌前。
          仙道的纏功,也是相當天才的。
          對此深有體會的牧,看著仙道眉花眼笑在對面坐下,突然覺得奇怪,明明不必和他糾
          纏的,自己為什么竟會坐下,和他下久已不碰觸的圍棋?
          一個人久了,畢竟,也是寂寞的。
          牧輕輕舒了口氣,在棋秤上投下了一枚白子。

          搖了搖頭,順手抓起一把白子。
         “我認輸了。”
          對面的人凝神注目棋秤,并不抬頭。
         “白子尚大有可為,怎么如此輕易地認輸?”
         “大勢已去,何必戀戀不舍?”
          說話的人漫不經心,倒是聽的人,看了他一眼。
          弈棋一道,最是耗費精神,在不知不覺間,一個下午過去了。仙道看看天色漸暗,
          徑直去准備晚飯,而牧,則留下收拾棋局。
          揀起一顆顆卵石,牧的動作自然,表情平靜。
          十二天前,他投下第一顆棋子時,并沒有想到,這仙道一時興起的玩意,會成為
          一種習慣。
          就如同,十六年前的他,也沒有想到,自謂練劍弈棋外別無所好的他,竟然會不
          碰棋秤如此之久。
          那個時候,不過是二十歲的青年,而今,卻已是年近不惑的中年。
          所謂少年得志,所謂不可一世,就是那時候的自己了。只是,若不是自己年輕氣
          盛鋒芒畢露,也就不會遇上那些事,那些人了吧?
          人都說,牧紳一堅韌不拔,才會在海南滅門之后,沒有絲毫沮喪委頓,立即以一
          已之力,向整個江湖復仇。
          他們永遠不會知道,所有的堅韌不拔,只是在連番打擊之下,鍛煉出來的一點耐力。
          而后來突然在江湖上失蹤,也不過是,那點耐力,終于用盡了。
          人生有起有落,前半生風起云涌,后半生,就在這青山綠水間消磨吧。
          這是在最終決定隱居前的想法,十年來一直沒有改變。
          可是現在,卻有些不一樣了。
          還記得初見仙道時,天藍云白、夾道木棉似火,他白衣輕履,緩緩步來,那種瀟
          洒的風骨,當真是世外高士、不染塵埃。
          而后,侃侃而言,劍氣如虹,那一派英俠風范,令人心折,甚至重傷昏迷,也不
          失磊落從容。
          這個人,讓牧回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
          當然,還是不同的。
          這個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相應的,他做什么事,都有些漫不經心。
          就算是生死關頭,他臉上,也仍然帶著一個慵懶的笑。
          起初,以為他是藉著自己的天賦,把萬事萬物都看輕了,頗有些惋惜:以仙道之
          才,一身所學雖然登堂卻未入室,未嘗不是受了個性之累。
          后來,與他對弈,看他勝固欣然敗亦喜,才明白,他是在享受弈棋的樂趣。
          不止弈棋,垂釣、烹調,他做任何一件事,都能從中體會到被別人忽略過去的樂趣。
          所以,看待萬事萬物,才比常人多了一份敏銳。
          于無聲處聽驚雷,于無色處見繁花,如此而已。
          他的劍法停滯不前,也只是因為,這大千世界,讓他分了心,動了神。
          人生,本來就不止練劍一途。
          而有這么一個人在身邊,讓人頓覺眼前山水,鮮活了起來。
          以后漫長的人生,突然間,不是那么難以忍受了。
          牧拾起最后一枚棋子,放進,臉上露出一個微笑。
          外面鍋碗瓢盆叮鐺作響的聲音,也正好停止。
          用過晚飯,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仙道有些累了,回到牧為他臨時搭成的茅屋休息。
          牧看著他離開,點起油燈,拿起昨晚沒有看完的書卷,凝神閱讀。
          秉燭夜讀,是他的習慣。
          還沒看几行,窗外突然傳來“ 哩啪啦”的聲響,像是豆大的雨點打下來了。
          牧放下書卷,繞到窗口預備把窗關上,卻突然頓住了。
          春天的晚上,輕風緩緩拂過,空氣干爽而溫暖,哪來的雨?
          眼前陰影紛掠而過,牧定睛望去,原來是一朵一朵紅木棉。
          黑暗里,不斷有大朵大朵的木棉墜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道直線,像下了一場紅色的雨。
          見此情景,牧初驚、繼而悟、終而苦笑。
          終于,又到了木棉花落的時候。
          木棉開的時候,像一團火,落的時候,也絕不拖泥帶水,一整朵一整朵地墜落,
          落地有聲。它自己不惋惜,倒讓看到的人,禁不住一聲嘆息。
          仙道獨坐在茅屋中,手撫劍鞘,臉色沉重。
          屋外“ 哩啪啦”之聲不絕,他知道那不是雨。
          他終于站起來,握著他的劍,慢慢走到門口。
          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推開門,走出茅屋。
          竹屋的燈想必還亮著吧,仙道知道,牧有秉燭夜讀的習慣。
          他也知道,現在牧一定在窗外,注視那株被他忽略了許久的木棉樹。
          不知道,看到那些凋落的紅花時,牧是什么樣的心情?
          仙道推開了門。
          牧坐在竹屋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低著頭、眉頭緊鎖。
          心口稍稍偏右的地方,正隱隱作痛。
          昔日被七大門派圍攻時所受的舊傷,十年來一直如期發作,今年也不例外。
          不知為什么,今年似乎發作得格外猛烈。
          木棉花落得急,完全掩蓋了其它聲音,但是牧卻可以在腦海里,描繪出屋外的情像。
          踩著滿地紅花,白衣的修長的身影緩緩而來。即使在這種時刻,他的步伐依然從容、
          臉上,想必也一定有著他慣有的,云淡風輕的微笑。
          想到那個看慣了的笑,牧的胸口,突然又是一陣抽痛。
          是不是較常人更輕易地看透了一切,所以,更不容易被羈絆?
          垂釣、對弈、烹調,對他,也只是垂釣、對弈、烹調而已。
          牧的臉上多了一抹笑意,苦澀中帶著淡淡的徹悟。
          原來,一直以來動的,不過是自己的心罷了。
          從胸口到心,一陣接一陣的劇痛,反倒令得牧神智清明。
          這一月以來,與仙道相交的種種情形,浮光掠影一般,自腦海深處一一閃過﹔然后
          浮現的,是在此隱居十年,留下的種種回憶﹔最后,便是江湖年少,那一段段不能
          忘也不能想、將曾經的意氣風發、沸騰熱血化為飛灰的往事。
          據說人在臨死的時候,一生的記憶都會飛快地掠過腦海。
          而自己的一生,本來就只能如此而已。
          牧合上了眼,臉色漸漸平靜,只是,眉宇間隱約卻有一絲不甘。
          仙道推開了門。
          竹屋內,一床一几一椅,雖然簡陋,卻十分干淨清雅。此刻燈火黯淡,也已足夠他
          看清屋內的一切。
          牧,如今正坐在唯一的椅子上。
          看他雙目緊閉、臉色蒼白,額上不時有冷汗滲出,呼吸亦顯得急促粗重。仙道便可
          以肯定,牧身有舊傷的事,并不是恩師田岡的臆想。
          自己詐敗受傷,留在此地月余,看來,果然是值得的。
          微微停頓一下,仙道繼續向牧走去。
          一步、兩步、三步……仙道站到了牧面前。
          牧,并沒有任何反應。
          仙道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仔細端詳他的表情。然后,轉到他的身后。
          然后,牧聽到,劍鞘與桌面碰觸,所發出的細微聲響。
          几乎在此同時,仙道的雙掌,同時按上了他的后心,掌中真氣流轉、作勢欲吐。
          牧的眉頭,突然糾結在一起。
          當仙道將雄渾的真力送入牧體內的時候,他的身體震了一震,然后,慢慢平靜下來。
          屋外,木棉花紛紛墜落,“ 哩啪啦”的聲音,在黑暗里分外清晰。
          一夜之間,木棉花落,地上積了重重一層紅花,如同鋪上了上好的錦緞。而竹屋旁
          的小湖里,浮著無數的木棉花,湖水也好像被染紅了。
          天清云淡的天氣,竹屋的窗子早已支起,透過窗子,可以看到兩個人、一局棋。
         “我不想回陵南了。”仙道苦笑,“也回不去了。反正天下之大,總有我的容身之地。”
          牧默然。
          不知道為什么,昨夜,明明就是為了殺死自己而來、而且也確實讓他等到了最好的
          機會的仙道,并沒有下手。不但如此,他還出手,為自己打通了阻塞的經脈。困擾
          自己多年的傷勢,從此再也不會復發。
          相應的,如果仙道想殺死自己,那么他再也不可能找到像昨夜那樣好的機會了。
          不過,他好像并不在乎。
          即使,因此不能回到陵南。
          所以,他可以在這個清爽的早晨,對著自己,對著棋局,悠然地說出以上的話。
          牧不知道自己應當說什么,而仙道,又想聽到什么。
          各人有各人的因果,雖然仙道今日的遭遇因他而起,他自問也愛莫能助。
          那么,就只有這樣了。
         “什么時候走?”他問。
          仙道抬眼看了看他,眼神深沉難測,語氣卻是輕快:“我輩江湖中人,四海為家,
          想几時走,便几時走。”
          牧不語。
          仙道也不再說話。
          一盤棋下來,是牧輸了一目半。
          仙道吁出一口長氣,笑道:“多少日子沒贏過牧了,想不到臨走還能扳回一程,
          真不錯!”
          牧微微一震:“就要走?”
          仙道微笑著起身:“我告辭了。”
          牧只是點點頭,沒有說更多的話。
          于是,仙道徑直從棋秤前,走了。
          他走得很從容,白色的身影悠閑地穿過林木,只是,道旁的木棉樹上,已經沒有了
          火一般燃燒著的花朵。
          牧一直,看著棋秤。
          良久,他伸出手,想整理棋局,卻又頓住了。最后,還是沒有動。
          以后,想必是用不上這個了。
          明天,還是去釣魚吧。
          當夜,牧的竹屋,毀于一場大火。

          火,熊熊燃燒著,紅色的火苗四處舒展,几乎是溫柔地舔噬著青青的竹,然后留下
          黑色的燼。
          竹屋陷在一片火海之中,不遠處,它的主人,卻只是站在那里,甚至沒有多看一眼。
          置燃燒中的竹屋于不顧,牧面沉似水,注視著眼前那張笑臉。
          同往常一樣的笑容,在烈火的映襯下,竟隨意燦爛得有些囂張了。
         “為什么?”牧的語氣,冷靜中帶著無比的危險。
          仙道似乎壓根沒覺察到他眼中的怒意,笑著搔搔頭,很有點不好意思。
         “我迷路了,天又黑,所以點了火把,誰知道手一滑……就點著你的竹屋了。實在
          對不住。”
          回頭看看火勢,牧難得地,嘆了口氣:“這也怪不得你。七八處同時起火,想必不
          是你的火把點著的。”
          仙道“呵呵”笑了兩聲,白淨的臉映著紅紅的火,微微有些泛紅。
          只是一會兒的功夫,仙道已能從容開口,像是談論天氣般輕松地:“竹屋已經燒了,
          你現在怎么辦?”
          淡淡地一句話,牧的心,輕輕地一蕩。
          看著仙道的眼睛,突然間,明白了他未曾說出口的話。
          隨口回答:“也許再建一間竹屋,也許到別處看看。”
          看著牧,仙道的眼神,從來沒有這么認真:“如果……要走,干脆和我一起走吧!”
“好。”
          牧回答得太過自然,仙道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他呆在那兒,過了好一會兒,才笑
          了起來,滿臉喜色。
          看見仙道的笑容,自牧內心生出、被勉強壓抑住的一絲笑意,終于出現在唇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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