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
     <PART 10  夜失櫻>
  By 碧煙棹月

   
夜已深,驛站中仍然燈火通明,更有許多兵士四下巡視。看他們的舉止神態,比尋常士卒精神十分,
也勇猛十分。
這些兵士并非驛站中人。他們的主人,姓牧名紳一,是當朝博帝親封的“海南王”,常駐關外,關外之人,
視之如神。
這時候,在特地為“海南王”准備的幽靜小院中,旅人尚未休息。
臨時設置的書房中,一燈如豆。案上有酒,手中有劍,牧獨坐燈下,正俯視劍身,細細賞鑒。
劍名“楓櫻紅流川”,為昔日“湘北花流”中的櫻木花道佩劍。不久前,由當朝太子仙道彰贈于牧紳一。
此劍雖不入名劍之列,實是神兵利器,加之“海南”一門與“湘北花流”頗有淵源,故能令“海南王”珍之重之,
時時拂拭。
但對牧紳一而言,此劍最珍貴處,卻在于贈劍之人。
此時此刻,牧紳一身在驛館,眼中是“楓櫻紅流川”,心中所念的,卻是那已在數百里之外的,京師風光。
時已四月,春光明媚,“適園”的垂柳,想必,更加嫵媚風流了吧?
心思至此,已覺自己多事,牧收斂心神,專注于劍身。離京時始萌發的一點紛亂思緒,卻是愈加理不清了。
“嗤”一聲輕響,窗紗忽然開裂,一物破空而至,來勢奇疾,猶在風聲之前。
牧忽覺有煞氣扑面,也不起身,放下手中劍,隨即立掌如刀,一劈一削。無聲無息間,來物驀然中分,
四散飄落地面,竟不過是一朵桃花。
這時,牧的臉色才微微一變。
飛花摘葉,看似神奇,但對牧這等高手,卻是不值一哂的把戲。
讓他驚訝的是,出手之人竟能在一朵桃花上凝聚如此精純的內力,以那一掌的至剛至陽,也不能完全化解。
最后是桃花柔弱不堪重負,四散飄零,卻不是自己勝過了人。
由是觀之,不提那人手法是何等的高明,單以這份功力,較之自己,只怕也不遑多讓。
明知對方來者不善,不過,牧紳一畢竟出身江湖,久已壓抑的一腔豪氣,頓時被挑了起來。當下一聲長笑:
“閣下既然來了,還請現身一見。”說著,已從容起身,向門外行去,步履一如平常。
牧紳一這一聲長笑,雖不甚響,卻傳遍了驛站內外。一時間,適才幽靜的小院已燃起無數火炬,四下頓時亮
如白晝。到處人頭攢動,牆頭弓箭手拉弓如滿月,近處兵士刀槍并舉,寒氣扑面,隱隱已成銅牆鐵壁。可見
“海南王”所部善戰之名,是經歷百戰得來,盛名之下,絕無虛假。
院中,一個黑衣人當中而立。他身材高瘦、面覆黑巾。雖是不速之客,卻意態悠閑,似沒把四圍一干人等放
在眼里。
見牧紳一徐徐步入院中,那人忽爾低嘯,左手一掌橫掃護住全身,右手五指連珠撥動、如彈琵琶,身影閃動,
竟已脫出重圍,直向牧紳一而來。四圍兵士措手不及,根本沒法攔他,有弓箭手反應過來,射出几支羽箭,
也給他的掌風指勁掃落。
見黑衣人來勢凶猛,牧紳一只是一哂,立定,平平一掌當胸推出。雖然神情輕描淡寫,但是出掌時卻隱隱有
風雷之聲。
黑衣人冷哼一聲,十指一屈一彈,十縷指勁破空而至,與牧紳一那一道掌風碰個正著。
一聲巨響,牧紳一身形一晃即止,那黑衣人卻倒退了兩步。

牧紳一臉上閃過一絲訝色。他那一掌,名“千堆雪”,看似平凡,卻隱含數重后勁無窮變化,實是他生平絕學。
想不到這黑衣人竟識得厲害,借后退之勢,化解暗勁于無形,更使種種后著落空。這份眼力手段,也真叫人
佩服。
牧紳一雖作如是想,手上卻不停,剎那間雙掌上下翻飛,那人周身大穴,盡在掌影籠罩之下。
身陷重圍,面對的又是“海南王”這樣的不世高手,黑衣人卻是見招拆招,不見半點慌亂。他的招式博而雜,
各家路數竟是信手拈來自成一格,間或夾雜几手怪招,以牧紳一見識之博,也看不出他的招式來歷。
只是,雖說黑衣人招式別具一格,又兼功力深厚,縱橫天下已是少有人敵。無奈他的對手,卻是“海南王”牧紳一。
數十招后,牧紳一突然微微一笑,已是胸有成竹。
一笑后,他招式突變,出掌甚慢,但每出一掌,凝重雄渾,必攻敵之要害。黑衣人頓覺吃緊,堪堪接到第七掌,
被掌風掃中右肩,更是不支。只是他出手自有一股勇往直前的氣勢,每每于間不容發之際施展煞手,要和牧紳一
同歸于盡。
   牧紳一自然不肯如此,加上立意生擒,所以此人還能支撐下去。但牧紳一出招沉穩,絲毫不給人可趁之機,
他落敗已是遲早的事。
兩人交手甫始,高砂便命兵士退下警戒、以免誤傷。此刻見牧紳一獲勝在即,便命人准備捉拿黑衣人。一時之間,
所有的注意力,全聚集在了正交手的兩個人身上。
所以,當眼前閃過一道綠光時,任他們都是“海南王”一手調教出的精銳,也都是一怔。
只是一怔,然后,立即反應過來。可是,在那一怔的工夫,那道綠光已經輕盈地、在小院里繞了一圈。于是,那
些一怔之后立即反應過來的兵士,也只能握緊了手中的刀、槍、劍、弓,倒下。
綠光并未停留,直接地,向仍在激斗的兩人飛去。
牧紳一只覺綠影一閃,一縷指勁襲來,指風中帶著一股寒氣,竟不受護身真氣所阻,直透入心脾之間。他心中一
驚,面上卻毫無忙亂之色,反手一掌,后發先至,逼得綠影收回攻勢,退了開來。但這一下,原本被他壓制得沒
有還手之力的黑衣人卻趁機躍開。與那綠影站在一處。
牧紳一微一定神,這才看清那綠影原來是個少年。他一身湖綠錦衣,衣飾雖然華貴,五官卻甚是平凡,更兼臉色
蒼白神情僵硬,令人不愿看第二眼。
實在看不出這么一個少年,竟是深藏不露的絕頂高手。要知道,高手過招,功力稍遜者絕難插手。這少年能一招
分開兩大高手,固然得益于旁觀者清、能覺察兩人出手的破綻,他一身功力,也絕不會在二人之下。
強敵當前,牧紳一卻只是微微揚眉,不見平日的沉穩,倒有几分豪狂之氣,依稀竟是年少闖蕩江湖、棋逢對手時
躍躍欲試的神情。
這一刻,他忘了他已是名動天下的“海南王”。
那少年深深看了牧紳一一眼。他有一雙好眼,黑白分明清澈異常。眼波流轉,一眼就仿佛看進了人心深處。不知
怎地,牧紳一竟有似曾相識之感。
見牧紳一注目于已,良久不語,少年臉上突然現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牧紳一猛然醒悟,正要開口。猛然間勁風扑
面,少年已揮出一掌。
牧紳一何許人也,豈會懼他這一掌,當下不避不讓,也是一掌推出,絲毫不帶花俏。
就在掌力將出未出之際,牧紳一忽覺眼前有微光閃爍。他心中一凜,剎那間也不見他作勢,就著出掌的姿態,硬
生生橫移三尺。人還未曾立定,只覺耳邊風聲呼嘯,一物擦身而過,余勁未消,深深嵌進了牆中。
牧紳一躲過這一下偷襲,似在那少年意料之中。他倒也不覺惋惜,順手一帶黑衣人,兩人一左一右,并肩躍起,
就似一雙大鳥,姿勢頗為美妙。
牧紳一冷哼一聲,已是凝勁于掌。但環顧四下倒了一地的部屬,終于垂下了手掌,只是目送二人離去。
那綠衣少年雖然出手將眾人制住。卻只是以截脈手法令人動彈不得,顯然并無傷人之心。這,自然難不倒牧紳一,
不過盞茶工夫,已將一干部屬救起。
雖然部屬沒能攔下來人,牧紳一卻不曾怪責他們。來的是江湖上的不世高手,連他也沒有留下他們,又怎能怪這些
尋常士卒。
萬幸的是,自己這邊,并沒有什么損失。
安撫過部屬,牧紳一示意高砂隨他進書房,打算向他詢問來人出現的始末。
一進房,以牧紳一沉穩的性子,一時也怔住了。
牧紳一離開不過片刻,房中一切陳設,并無異樣。只是,案上少了一件物什。
片刻之前,牧紳一還拿在手中把玩的“楓櫻紅流川”,不見了。
京郊一別,轉身即行絕不回顧,牧紳一是何等洒脫。但此時,他的心中,竟泛起了一絲痛惜之意。
“王爺。”
見牧紳一面色不善,緊隨著進來的高砂誠惶誠恐,已是額角見汗。
牧紳一卻已經定下了神。他走到案前,凝神注視案上多出來的一箋紙,是那人留下的一紙短箋。
那是一張薛濤箋,平鋪于案上,隱有暗香盈室。
非常清麗飄逸的一筆行書,寫的,是一闕小令:
“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玩味再三,牧自語:“原來是你。”
抬起頭,他意味深長地對高砂說,“看來,我得到江南一游了。”
“啊!”高砂顧不得失儀,失聲道,“可是,神先生已經催過好几次,請王爺務必盡快趕回去。王爺如果去江南,
不是要擔擱行程了嗎?”
高砂所稱的“神先生”,是牧紳一最得力的謀臣,神宗一郎。
神宗一郎雖一介布衣、不食朝庭俸祿,卻是文武全才,膽識過人。自牧紳一受封為“武威將軍”時便追隨左右、
為之籌划。牧紳一能有今日的地位,此人居功至偉。多年來邊關軍民,自“海南王”以下,均呼“先生”而不名,
牧紳一對他更是視同手足,几乎言聽計從。
這次,其實也是因為神宗一郎密報邊境異族有所蠢動,牧紳一才匆匆離京,趕回邊關坐鎮。
這倒是疏忽了。牧的心思,一時回到了神的密函上。
所謂異族蠢動,雖只是神推測之語,邊關上十數萬精兵強將也足可抵御外敵。但以牧之沉穩,自然不敢輕忽,
必得回到邊關方始放心。邊關安寧是一切根本,雖一葉落亦不可等閑視之,牧一向如此。
見牧遲疑,高砂趁勢又道:“既然王爺已知盜劍之人的身份,這件事還是讓屬下去辦吧。一把劍,實在無需勞
動王爺。”
牧微微苦笑,高砂確是忠心耿耿,可是,他怎知那人的厲害?他若不去,就算有十個高砂,也休想讓那人把
劍交出來。
但,高砂說的也不無道理。一把劍,即使是“楓櫻紅流川”這等名劍,即使它是當朝太子所贈,說到底,也只
不過是一把劍。
名劍寶刃,不過是身外之物,與邊關安危相比,孰輕孰重,已經很分明了。
牧深吸一口氣,沉穩地、決然地吩咐高砂:“准備一下,我要去一趟江南。”

第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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