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
      <PART 11  江湖舊識今又見,我自成雙君影孤>
  By 碧煙棹月

   
朗月當空,碧空如洗,月光照在江面之上,如泛銀鱗。矮松怪樹,繁蔭滿山,隨風起伏,更覺萬物幽靜。
立在山巒之上,看腳下江河滔滔,使人頓覺吾身渺小,天地皆寬。
山甚高,半山腰處有一方坡地,約半畝,四圍林木郁郁,雜花盛開。有心人在此建一小亭,供人休憩。
亭中,石桌之上,擺著各樣果品細點,酒器茶具亦是一一俱備。更在上風處點了一爐熏香,此刻煙霧繚繞,
使人恍若置身夢中。
與這副情景不甚相符的,是隨意放置案上的一把寶劍。寶劍樣式甚古,鑲珠嵌玉、更見華貴,但,隱約
帶著一種煞氣,令人不敢逼視。
亭旁,有人面江而立。那是個少年,身形修長,穿一件湖綠衫子。他站在風中,翩然若飛,仿佛就要隨
風而去。
良久,他一聲輕笑,聲音清脆可聽,隱隱然如環佩相鳴。
“兄台既來,何不現身一見?”
有人接口,語氣中似有無限感慨:“多年不見,閣下風采更勝當年。”
開口之時,聲音猶在數丈之外,說到“當年”二字,那人卻已站在少年身后。看他面目英偉,神情于平和
中隱含威嚴,竟然就是“海南王”,牧紳一。
少年轉身,卻是栗發碧眸,并非中原人氏。但看他五官精致到極處也清麗到極處,周身更帶著一種飄逸
之氣,恍若神仙中人,絕異人間所有。也只有“不食人間煙火”,勉強可以形容。一見之下,讓人哪里還
在意他的來歷。
牧紳一見此殊色,臉上卻是先驚、后喜、繼愧、終而感慨,一時竟痴了。
少年見他如此,明知面對的是名動天下的“海南王”,也只是淡淡一笑。那么淺的一個笑容,牧紳一卻覺得,
天上的明月竟然黯了一黯。
“藤真健司。”他忍不住叫了少年的名字,“真是你。”
“藤真健司?”少年比星子更亮的碧眸里掠過一絲迷茫,聲調卻仍然平靜,“這個名字,我已經很多年沒用了。
沒想到,你還記得。”
他說得漫不經心,牧紳一心卻為之一痛。
“‘飛仙’藤真健司,這世上,有誰不知你的名號?”
藤真嘴角噙笑,緩緩走回亭中。姿態之優美空靈,當真抵得上“飛仙”二字。自他唇間吐出的言語,卻冷
如冰銳如劍:“那是在知道我是翔陽人之前的事。”
牧紳一無言以對。
十多年前,江湖上最響亮的名號,莫過于“南北雙璧”。北,指的是少年時的牧紳一。南,便是“飛仙”藤真健司了。
藤真健司,號“飛仙”,以劍法、暗器、輕功稱絕武林。他的武功才智,與牧紳一正是一時瑜亮。其人神清
骨秀,風姿絕世,宛若白璧無瑕,卻是少年老成的牧紳一望塵莫及的。世人皆言,“飛仙”之名,尚不足擬
藤真風采于萬一。
然而,藤真半生坎坷,亦由他的絕世容姿而起。
藤真本是孤兒,不知父母籍貫,他又生得栗發碧眸,美固美矣,卻與常人大相徑庭。有那嫉妒他名重一時的,
往往加以嘲笑,言其身世不明。
藤真少年得志,個性又最是高傲剛烈,豈肯受人譏議。為此與人爭斗,一二年中竟有數十次之多,由此結下
許多仇家。
那些人知他武功奇高,才智過人,循正途絕難報復成功。竟向他的身世下手。居然給他們察出,藤真生父,
乃是翔陽國姓,花形氏之后。
那翔陽本是邊陲小國,只是民風驃悍,加之几代君主勵精圖治,逐漸雄起,至今已成強國,可與仙道皇朝一
較高下。多年來,翔陽與仙道皇朝境內蠻夷勾結,不斷騷擾邊疆安寧,百姓不勝其苦。朝野上下,均視翔陽
為仇敵。
江湖中人,講的是義氣大節。知道藤真是敵國之后,豈有不側目而視的。加上藤真樹敵甚多,得此良機,全力
攛唆。一時之間,千夫所指,可憐藤真空有絕世之姿,竟成了武林公敵。
初時,得知自己身世,藤真還不怎么放在心上。不料局面演變至此,詫異驚恨之余,自知難以見容中原武林。
他是極聰明極有決斷的人,當下只身出關,意欲重開一番天地。卻不想仇家忌他武功才干,深恐他日后歸來復
仇,竟廣邀好手,在出關必經之地陽關攔截他,是為“陽關”一役。
是役,藤真健司以一已之力挫敗一干好手,出手之下,竟無人能接他七招。但他自己也身負重傷,從此下落
不明。“飛仙”之名,漸漸為人淡忘。
牧紳一和藤真并稱“雙璧”,卻是一南一北,彼此并無深交。倒是在得知他身世后,不禁為他惋惜。雖說如此,
但民族大義還是要顧,所以,牧紳一參與了“陽關”一役。
他趕到時,藤真已經受傷,看他白玉也似的臉上染了几點殷紅,仍然仗劍獨立,全沒把四圍眾人放在眼里。
牧紳一心中,倒是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藤真見到牧紳一時怔了一怔,然后冷冷說:“若真要保家衛國,何不去關外掃平蠻夷?”
牧紳一永遠忘不了藤真說那句話時,那種不平之色。
為了那一句話,牧紳一沒有出手。不久之后,他便往邊關從軍,從此遠離江湖。
在邊關數年,牧紳一眼界漸寬,性子也從激烈一變為寬容。此時方覺昔日作為,何其狹隘可笑。以此為鑒,
后來鎮守邊關、平定蠻夷,牧紳一抱定宗旨,但使百姓安享太平、絕不拘泥于形式,這才能在短短十數年間,
使得邊疆安定繁榮。
牧紳一自問,生平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但對藤真,他始終內愧于心,無數次午夜夢回,只能長嘆而已。
而今,藤真出現在他面前,怎不叫牧紳一又驚又愧,無言以對。
藤真見他訥訥不語,臉上大有慚愧之色。想到時光迅疾,十數年轉瞬即逝,自己與眼前人陽關相見情景猶
歷歷在目,而今卻已是過了半生,造物弄人一至于此。
有此一念,心中多年的不甘怨憤,忽爾化為烏有。臉色頓和,言:“過去的事,不提也罷。”
牧紳一素知藤真一時人杰,只性子略有些偏激,往往睚 必報。今見月下藤真風采如昔,心中一時迷惑,
竟似回到了當初。心下不覺惴惴,自己所行,不知他怎么記恨。
想不到,初見時他還帶些悻悻之態,頃刻間已是顏色如常,居然含笑說話,如對好友。心思再轉,方醒悟
時過境遷,兩人俱已非當年江湖年少。
撫今追昔,牧紳一悵然之余,心頭那一點牽挂,卻也釋懷了。不由得與藤真互視一眼,兩人俱是微微一笑。
多年心結,就在這相視一笑之間,煙消云散。
心結既解,牧紳一也不多言,走入亭中,注目亭中古劍,道:“那天,果然是你。”
藤真并不否認,隨手拿起“楓櫻紅流川”,百來斤的古劍,在他手中竟然輕若無物。
“果然好劍,無怪牧兄為它千里而來。”拔劍出鞘,藤真也不禁揚眉,驚異于此劍的煞氣,“不枉我與透走這
一趟。”
“‘透’?想必是那位黑衣兄台了。”牧紳一知道藤真口中的“透”,必是那日的黑衣人了。想到那人武功詭異,
不禁問,“我看那位兄台武功別具一格,不似中原所有。不知是何方高人?”
一語未完,已覺身后風聲颯然。牧紳一暗自警惕,卻聽身后有人開口,雖然語氣溫和,也自有一種威嚴:
“海南王名不虛傳,花形透有禮了。”
聽那人自稱“花形透”,牧紳一臉色突變,頓了一頓,才能有所應對。
轉身,見來人身材高大挺拔,五官甚是俊朗,眉目間七分英武三分溫和,立于月下、有凌云之姿。看身形,
正是那日的黑衣人。
深吸一口氣,牧紳一竟然一揖到底,執禮甚恭,語氣亦頗為庄重:“牧紳一見過翔陽國主。”
聽他此言,眼前這名為“花形透”的男子,竟然就是當代翔陽國主。
花形透尚未回答,藤真已放下寶劍,行到他身側,向牧紳一道:“翔陽國主與‘海南王’見于此,堪稱一段佳話。”
話雖是向牧紳一說的,目光卻須臾不離花形透。
花形透微笑補充,“還有你這位國相大人啊。”看他臉上眼中笑意盈盈,深情直是溢于言表。
牧紳一臉色又是一變。
翔陽與仙道一朝乃是世仇,當初蠻夷之亂,一半也是因翔陽而起。雖然,自牧紳一駐守邊關后,多年來雙方
未曾開啟戰端。但那一半是因為翔陽懾于“海南王”之威,不敢輕易挑舋﹔另一半,卻是因為翔陽國主花形透
當初乃是弒父登基,先是急于穩定人心,后又改變國策,發憤圖強,一直無暇顧及南侵。如此機緣巧合,
才使得兩國得以和平共處。
可是,戰亂雖止,兩國勢成水火的局面并未改變。翔陽國主花形透雖背負弒父惡名,其人卻是雄才大略,
堪稱翔陽歷來最英明的一位君主。他所任用的國相更是手腕高明,翔陽上下畏之如虎。如此一對君臣,
又向來親密無間,足令一切人恐懼。
多年來,翔陽始終是牧紳一的心腹之患。這次,也正是因為得到翔陽有異動的密報,牧紳一才匆忙趕回
邊關。
多年的敵手竟平空出現在眼前,其中還有故人,教牧紳一如何不驚訝?但,真正令他失色的,卻另有緣故。
見一向沉穩的牧紳一臉色大變,藤真不由得一笑。多年不見的昔日故友,竟就是一直與自己對立的強敵,
任誰都會吃驚吧?牧紳一,自也不能例外。
但是驚訝之后,牧紳一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卻大出藤真意料。
“你們……只是君臣?”說話的同時,銳利的目光直視兩人不知何時已經交纏在一起的雙手。
一言既出,兩人如夢初醒,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竟做出了親昵舉動。
一時間,花形透俊臉上竟然多了一抹潮紅,藤真笑容雖在,卻也不免有几分忸怩。饒是如此,兩人的手,
仍舊緊緊互握。
見兩人如此情形,牧紳一已明端倪,不覺倒吸一口冷氣。
斷袖分桃,古已有之,原不必驚訝。只是這兩人,一個是翔陽國主、身份尊貴,一個更是當代俊彥、向來
心高氣傲,如今竟糾纏在一處,實在是殊不可解。
牧紳一不禁多看了兩人一眼,卻為兩人眼角眉梢,情不自禁流露出的深深情意所震撼。他一生之中,從未
見過這等真摯這等忘我的感情。
就在這一眼之中,牧紳一突然覺得,情之為物,貴乎于真,其它種種,應該,都是旁枝末節吧?
“翔陽與我朝世代為敵,兩位冒險而來,不會只是為了這把劍吧?”牧紳一從容開口,臉上再無半點驚訝之色。
藤真與花形是何等人物,見牧如此,相視一笑。還是藤真開口:“我們坐下再敘,如何?”
牧紳一聞言方覺三人竟是站著說話,自覺失態。當下一笑,依言入坐,花形也同藤真坐了。
藤真這才回答牧紳一:“其實,我只是帶透來看看江南的風光。”他望著花形,淡淡一笑,“我是在江南長大的,
可是透,從來沒到過江南。”
看藤真臉上帶笑,眼中含情,他現在的樣子,只有“情不自禁”可以形容。牧紳一暗自在心頭驚嘆,情之為物,
竟有如此大的力量!
藤真卻仿佛沒有注意到牧紳一表情變換,轉過頭,繼續說:“我對你那把劍可沒興趣。那天,原本只是想
多年不見,和你打個招呼而已。后來看你那么珍視它,就順手借來,看看令牧兄如此愛重的寶劍,究竟有
何異處。得罪之處,還請見諒。”
這一段話倒是說得中規中距。可是藤真說話的時候,仍然微微含笑,神情極是隨意,更時不時與花形透對
視一眼,其情其態,非言語所能描述。
他二人鐘情已深、又都是不在意世俗眼光的非常之人,雖然不會刻意做出什么舉動來,舉手投足間卻已使
人暇想不已。渾然不覺這副情形看在牧眼中,何等震撼。
原來,是可以這樣的!
牧想起當初京郊一別,與仙道四目相交,良久無言的情形。那時,他轉身、上馬,然后離去。不是沒有看
到仙道欲言又止、微微為難的神情,只是,堂堂男兒,難道還能作小兒女態不成?那樣,也實在是辱沒了
那個永遠微笑著站在最高處,吸引他全部目光的人。
而現在,他知道,原來,他可以回頭。也許,不止是回頭。
就像那天,仙道說合他與彌生婚事的那天,當他注視著手中酒杯,淡淡微笑時,他其實可以伸出手去,
那樣,一切,也許都不一樣了吧?
而當時,他,只是默默地看他,然后,答應了他。
所以,今天,他,“海南王”牧紳一坐在這里,看著面前,藤真與花形相視微笑,心里突然覺得寂寞。
淡淡地,直刺入內心最深處,是一直以來,在征戰歸來萬眾歡呼,或是獨自豪飲酒醒深夜之時,都會生
出的感覺。只是,今夜月明如洗,眼見有情人笑語晏晏,所以,這種感覺更深,也更真。
牧情不自禁,舉頭望月。
明月懸在高處,洒下一片皎潔柔光,令人忘卻它其實遙遠得不可接近,人世間一切喧嘩寧靜,與它都無關。
就如那人的微笑,淡淡的,卻在溫和之后,隱藏著深不可測的波瀾。
可是,他為什么會有一雙那么深邃的眼,最后,又會有那種抑郁無法言傳的表情。
也許,僅僅,是因為,那個人,在那個時候,也覺得寂寞吧?
想到那個比初發楊柳更飄逸風流的身影,牧的心,忽然微微地發痛,那種酸澀的滋味,竟比塞外的風雪
更磨人。
身當此地,心念那刻,縱使是一世英雄的“海南王”牧紳一,也唯有黯然魂消而已。
藤真說了那一番話,雖句句出自真心,可是他自知事關重大,牧是穩重之人,必不會輕易相信,少不得
追問几句,故此凝神等待下文。哪知道,牧只是坐在那里,仰望月色,竟然神思不屬,壓根沒聽到他說話。
藤真微一皺眉,正要說話,卻讓一旁的花形透扯住了衣袖。
側過頭,藤真不解:“透?”
那花形透是翔陽國主,平日里自有其帝王不測之威,在藤真面前,卻從來是態度溫和言語寬容。此時只
說了兩個字:“有人!”
順著花形的目光,藤真望向山頂,果然隱隱可見一個人影,雖只一眼,也覺其人瀟洒至極。他冷笑:
“想不到還有人這等好興致,登高賞月!”
他聲音雖不甚大,卻純以內力送出,在牧紳一耳邊響起,不亞于一聲驚雷。牧立時警醒,亦轉頭看向山頂。
山甚高,加之夜深露重,山間時有薄靄飄過,牧目力雖佳,也只能瞧見一個模糊的影子。雖看不清那人
面目,但是那臨風而立,衣袂欲飛的風姿,已令人為之心折。看他月下高華至此,直如神仙中人,絕非
凡塵所有。
牧紳一少年行走江湖,而后征戰邊關,生平遇到過無數風浪,也曾數次置身于生死系于一發的險惡境地。
但是,他事后自思,真正令他失去平常心、舉止異常的,也只有這一次。
只一眼,牧紳一縱身而起,剎那之間,已在亭外。待藤真追到亭邊,他的身影已隱入山間薄靄中,空氣
中只留下牧沉穩的聲音:“在下有事先走一步,在此向兩位賠罪。‘楓櫻紅流川’就留在藤真兄那里,改日
牧自會取回。”
藤真微微一怔,臉上忽然多了一絲無奈。他站在亭邊,回望花形,嘆道:“想不到牧紳一也有失措的時候,
竟然就這樣把我們扔下了。”
花形坐在那里,亦覺疑惑:“這,真是那位‘海南王’牧紳一?”
藤真失笑,眼神卻漸漸冷靜。
“能讓牧紳一失態,究竟是誰呢?”
花形看不得他躊躇的樣子,道:“跟去看看,不就好了?”
藤真看著他,若有所悟:“透,剛剛牧紳一臨走時的神情,我覺得很眼熟。”
“哦?”
“那時候,”藤真的眼神忽然變得溫柔,“你終于找到我的時候,臉上,就是那種表情。”
“難道……”花形訝然,表情卻因想起舊事,柔和了許多。
“很可能。算了,就不妨礙他了。”藤真情不自禁,抬頭望望山巔,語氣中有不易覺察的感慨,“真是……
想不到啊。”
“不必多想了,各人自有各人的因緣。”花形長身而起,來到藤真身側,“不是說,帶我領略一下江南的
風光嗎?”
藤真又是一笑,神情頓時開朗:“自當從命。”

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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