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
     <PART 12 客里一相逢,自攜手相看
  By 碧煙棹月

   
牧紳一登上峰頂,就看見了那人。 
只見一天月色下,一個白衣人負手而立。他的背影瀟洒之極,卻從一派洒脫中透出寂寥之意。
見此情景,牧紳一放緩了腳步,恐驚了他。
他明明站在那里,卻與他有著千里之遙。看他衣袂在夜風中飄揚,仿佛隨時都要乘風而去,牧紳一只
覺一顆心又是痛又是惜,恨不能扑上去留他在手,也勝過讓他獨自在高處,看來風光無限,誰解那沁
骨的寒意。
適才見他身影一閃,那時,只覺得此身已非己有,心中有無數的話語翻騰,必得在他面前盡情傾吐。
無暇細思,已是飛身追隨。
而此刻,人已在眼前,心中明明有許多話,就要噴涌而出,可是開了口,卻只是,淡淡問一聲:“是你?”
白衣人側過頭,看了牧紳一一眼,又挪開了視線。他低著頭,是一向妙語如珠能令頑石點頭的人啊,
這時,天在上地在下,面對著那個人,也只能輕輕地回一句:“嗯,是我。”
牧紳一凝視他半晌,才緩緩走近。他步履甚輕,表情溫柔之極,目光更是未曾稍離。
那人本低著頭,感覺到牧灼熱的視線,方抬起頭,與他對視。兩下里目光交纏在一處,便再也移不開了。
本來是極深情的局面,那人卻忽地一聲輕笑,語帶調侃:“牧也有這么溫柔的時候,會嚇到人呢。”
牧不以為忤,仍注視著他,目光更加溫柔:“仙道,你瘦了。”
“你瘦了”聽到這三個字,仙道心里一愕,繼而一酸。
那日京郊別離后,仙道即回了澹寧宮,一切起居飲食,與平日并無二樣,只是處理公務時比往日勤勉了
許多。短短數日,整個人便消瘦了不少。
“你瘦了。”前來商談政事的越野毫不客氣地指出。
他說這話的時候,仙道正在審閱公文,聞言抬頭,臉上是他慣有的慵懶笑容。
“越野,我從來不知道,你居然這樣關心我。”
越野在心底嘆了口氣。他和仙道相交多年,自然知道,當仙道臉上出現這種溫和中帶著一絲慵懶的笑容
時,便是君心難測時。以他公侯之尊,與仙道又是總角之交,平時盡可以嬉笑怒罵,當此時,亦不敢輕
出一言。
越野一直佩服仙道這一點。
所謂金枝玉葉,最難得的,也就是那份心胸氣度。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萬事萬物皆能一笑應對,此種
與生俱來關乎天賦氣運,常人謂之王者之風﹔在仙道,便是他那使人如沐春風的一笑。多少家國大計,
便在這輕輕一笑中。以這一點而言,仙道無愧于他皇子的身份。
是啊,仙道平日里雖然散漫,飲酒垂釣、走馬看花,一副風流名士模樣,可是從無一刻忘懷他皇子的職
責,當初為“陵南王”時,那種種政績,豈是僥幸得來?
以金枝玉葉尊貴之身,政績卓著,已是常人不可想象,偏他又能享盡山水閑逸之趣,以此觀之,仙道也
可算是長袖善舞,自得風流了。
越野一直這樣想,直到,牧紳一進京。
“海南王”之名,越野是知道的,朝中若有人能與仙道一較長短的,怕也只有此人了。是以尚未見面,
牧紳一已成越野心頭大敵。
本以為兩虎相爭,必有一傷,想不到京城相處三月,居然波瀾不驚,牧紳一全身而退,仙道談笑間,
一如平常。
不,不完全是這樣的。至少,當牧紳一離京時,仙道臉上那一抹淡淡的笑容,有著平常沒有的寂寥之意。
那個笑容,讓越野玩味了許久,始終不能明了其意。但是,望著日漸消瘦的仙道,他終于懂了。
“剛剛收到密報,‘海南王’往江南去了。”他道出此行的來意。
仙道秀長的雙眉微微一揚,笑容依然淡淡:“知道他去做什么?”
“據說,有人盜了殿下送給‘海南王’的那把‘楓櫻紅流川’,‘海南王’為了追回寶劍,特地推遲歸期,前往江南。”
仙道失笑:“你們把‘海南王’未免看得太低了。他是那種為了這等小事、興師動眾的人么?”
口中雖然淡淡,仙道深邃如千丈寒潭的眼瞳底,波瀾微興。
“但是,除此之外,別無可能。”越野的口氣也只是平常,“聽說邊關上,翔陽蠢蠢欲動,如果沒有要緊事,
‘海南王’豈會不盡快回去的?”
“一把劍,算什么大事?”仙道隨口言道。也許是近來公務繁忙,太疲倦了,他竟沒有覺察,自己的口氣
里帶著一絲嘆息。
越野卻沒有錯過。那一刻他的神情極其復雜,一絲了然、一絲驚訝、几許無奈、几許猶豫,交織在一起,
最后,化為決然。在仙道發現異樣之前,越野低下了頭。
“‘海南王’行事,必有深意。越野以為,應當遣人一探究竟。不知,殿下以為如何?”
“你不是已經派了人?”在公事上,越野向來言簡意賅,今天卻有些拖沓,仙道不禁多看了他一眼。
“‘海南王’乃是當世人杰,越野唯恐屬下辦事不力,擔擱大事。不知,殿下可有興趣,往江南一游?”
到江南去,見那個人?
從越野口中輕輕吐出的語句,仿佛深夜里冰冷的雨珠,一下一下敲在仙道心上。淡淡的溫和的笑容散了,
直視越野,仙道的目光異常清醒。
他看到的,只是越野低頭恭敬的姿態。
很快地,仙道笑了,那是個帶著自嘲意味的笑。
“早就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想不到,終于有機會一睹江南風光了。”
片言只語間,便決定了仙道這次江南之行。
一國太子微服出京,自然是件大事。可是仙道一向最愛游山玩水,性子又有些洒脫不羈,故此行動常常出
人意表。他做出這樣的舉動,倒在人們意料之中。就連最嚴厲的博帝也沒多說什么。
仙道并沒有掩飾自己為了有機會再見到牧而流露出的欣然之色。看到越野貌似平靜其實萬事了然于心的表情,
仙道便知,自己的心思早讓這生平至交看穿了。罷了,自己洒脫一世,行事向來隨性所至唯心而已,難道
在這件事上,反倒拘泥于世俗之見不成?
當初目送牧離去,心底一股酸澀無奈之氣漸漸上升,最后填滿胸口。那時就知道,自己好象錯過了什么。
但是真正明白,卻是在夜夜難寐,披衣獨上高樓,悵望北方天際之后。
然而明白了又如何啊,一個是當朝太子,一個是國之柱石,彼此間相隔的,是萬里江山。
至少,自己還有錦繡江山,這,足以抵得過心中難言的隱痛。仙道是這樣以為的。
但他卻還是暗喜了,在聽到牧為了“楓櫻紅流川”,放下邊關軍務,趕赴江南的時候。
在那一刻,仙道終于承認,他,并不若人們想像的那么瀟洒。
往者已矣,來者猶可追。所以,仙道來到了江南。
然而世上事,是出乎意料的多,當他站在山巔,俯望半山。看到的,是高大英偉的身影與那輕靈飄逸的
綠影正兩兩相對,狀甚親密。
薄靄散盡,那人的臉上,有著他熟悉的笑容。
原來,他并不只是為我,露出笑容啊。
仙道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明月,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此時此地,這兩句詩竟成了自己最好的寫照。若是讓彌生知道,不曉得她會不會開顏一笑?這樣想,
唇角不禁微微上揚。
仙道不知道,那一刻,他的背影看上去有多么寂寥。
是一道冰冷的目光驚醒了沉思中的他,距離雖遠,也覺其人一雙眼銳利如鷹,絕非尋常之輩。然后,
那綠衣少年也抬起了頭,那種深沉的眼神,和他絕美的外表完全不符。最后,那人也轉過頭,望向這邊。
不自禁地,仙道屏住了呼吸。
突然間,那人縱身而起,直扑山崖。明知應該悄然而退,莫留下話柄,可是看著那個人向自己而來,
行動間急切激揚,直如變了一人,仙道無論如何,邁不開步。
所以,只是靜靜地留在原地,聽他攀上峰頂,聽他緩緩走近,聽他輕輕地問一聲:“是你?”
只是一聲呼喚,仙道便忍不住抬頭,映入眼里的,是一雙早已失去往日冷靜的火熱的眼。眼底深深的、
毫不掩飾的眷戀憐惜,像一個巨大的漩渦,仿佛要吞噬眼前的人。仙道不敢多看,匆匆低下了頭,心下
一時淒惶一時歡喜,原來,陷進去的,不止是自己。
突然間,覺得言語是多余的了,所以,也只是應了一聲:“嗯,是我。”
這個時候,心里,是從未有過的溫柔綿軟。可是看到那人一向沉穩剛毅的臉上,如今竟洋溢著憐惜之情,
當真可以驚倒所有認識他的人。卻還是,忍不住地笑,忍不住地調侃。
而他,只是注視著自己,說,“你瘦了”。
心里,突然就酸了。
“清風明月,三二知已相聚。牧,真是好雅興。”話,是含笑說出的,可是那雙永遠帶著三分笑意的眼里,
如今可沒有半絲笑意。
月下初見仙道,牧欣喜欲狂、几疑身在夢中。而現在,看到這樣的仙道,剛剛還存著的一點虛幻之感,
漸漸消逝在晚風中。牧連聲音里,都有愉悅之意。
“彰。”這是他第一次直呼仙道的名,因這一聲,仙道神色微和。
“想知道我為什么從軍嗎?”
仙道不答,可是,他的眼,望定了牧。
看著那雙深邃得令人捉摸不透、而今正凝視著自己的眼瞳,牧不由自主地,把多年郁積在心底的往事,
傾訴了出來。
仙道聽著,忽然問,“牧,你告別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涯,辜負這江南美景,一去塞外十五年。難道,
你從來沒有后悔過?”
“不,我很慶幸我從了軍。”牧紳一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不然,不會遇見你。”
此言一出,牧紳一自己也覺吶吶,心頭不安,不知仙道會笑成怎么個模樣。等了半天不見他開口,
禁不住扭過頭看。卻見一天月光下,那人低著頭,嘴角微微噙笑,臉頰上正有一點淺紅,慢慢暈開。
當此良辰美景,牧陶陶然如飲佳釀,他情不自禁伸出手去,無比溫柔無比憐惜地,握住了仙道的手。
仙道并沒有看他,但是,他那只手,也握住了牧的。
牧心滿意足地立在仙道身側,陪著他,一同站在山巔之上,仰望明月當空,俯視江河滔滔。
第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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