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
      <第十三章 萏菡花正好,飛箋促歸人>
  By 白狐

   
清晨,晨光破曉,水面薄靄漸散,荷花尚未綻開,荷葉田田,上面滾動著晶亮的露珠,輕風拂過,
露水瀉落如珠。葉和花輕曳,一時香四起。漁家少女已紛紛舉棹泛舟,結伴而來,嬉戲采蓮。
一群采蓮少女之中,阿雙紅衣雙髻,最是顯眼。她是附近漁家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子,二八年華,
正是萏菡初生,如花一般的年紀。
采蓮折葉,漸行漸遠,不知不覺間,阿雙已到了荷花盡頭。不遠處,停著一艘畫舫。
“蘭棹舉,水紋開,競攜藤籠采蓮來。回塘深處遙相見,邀同宴,綠酒一卮紅上面。”
一個清朗的聲音突然在阿雙耳邊響起,聲音里帶著三分笑意,說不出的好聽。
一抬頭,就看見畫舫之上,一個青衫公子倚著船欄,向自己微笑。
俊朗的臉,漆黑深亮的眼,薄薄的唇微微上揚,帶著溫暖的笑意。
只一眼,那笑容就留在了阿雙的心里。直到許多年后,她兩鬢斑白,垂垂老矣,卻仍然不能忘記,
在那個初夏的清晨,她曾見到過,世上最動人的微笑。
阿雙情不自禁,伸手折了一支離她最近、也最新鮮的白荷,然后長篙點水,小舟直向畫舫馳去。
到了近處,她一揚手,將那支剛剛折下的含苞的荷花,拋上了畫舫,几點晶亮的晨露,猶在荷瓣
上流動。
青衫公子一怔,隨即接住荷花,向阿雙笑道:“謝謝你啦!”
阿雙大羞,舉篙一點,小舟箭一樣蕩了開去,只留下一片漣漪。一直到了藕花深處,阿雙才羞
答答地,返身張望。
但見畫舫之上,那青衫公子拈著含苞的荷花,身邊,不知何時多了一位紫袍男子。那男子身材高
大面目英偉,望之不似江南人氏。他只是站在那里,自有種威嚴不可侵犯的氣勢扑面而來,阿雙
望了他一眼,心里便有些害怕。可瞧他看著青衫公子的神氣,卻是十分的溫柔。
兩人帶笑說話,神情隨意。突然,那男子瞧著荷花,低頭不知對青衫公子說了些什么,青衫公子
便笑了起來。隔了老遠,阿雙也可覺出他眉間的那份歡喜之意。
阿雙怔怔地看著,只覺得此情此景,宛若圖畫。
終阿雙一生,她也不曾知道,接受她一支初生白荷的青衫公子,乃是仙道皇朝的皇太子,仙道彰。
他身邊站立著的,是那被譽為皇朝傳奇的“海南王”,牧紳一。
那日月下相逢,互訴心聲后,仙道與牧便相攜到了江南。這在仙道,是素好山水,又久慕江南風光
秀麗,不愿入寶山而空手而歸。在牧紳一,卻是一不忍拂仙道之意,二也是想到兩人一在京城一在
邊關,相隔關山萬里,絕難有聚首的機會,也愿意藉此與仙道多相處些時日。
兩人此時心意相通,但覺天下之大,處處皆是樂土,何況江南風光,也著實動人。如此樂而忘返,
不知不覺間,在江南盤桓了大半個月。
這一日,仙道突然想看看清晨的湖光山色,牧便雇了畫舫,陪他泛舟湖上。
當其時,旭日未升,但見一湖碧水半湖荷花,無數朝露在荷葉上閃爍,恍若萬斛明珠。藕花深處,
一個眉目清秀、神態溫柔的少女,正划船采蓮。仙道生長深宮,几曾見過這等田園風光,一時高興,
擊節長吟,卻驚動了采蓮女。那女子見仙道這等人品,大有悅意,竟馳舟而來,拋給他一支初發白
荷。仙道接在手中,大是高興,便喚牧過來看。
“牧!”
牧站在仙道身邊,卻只是看著他,不說話。
“牧?”仰著頭,仙道不解地叫了一聲,不經意間,俊朗的臉被白荷襯得更加出色。
牧凝視仙道,眼光深沉:“所謂‘初發芙蓉春日柳’,果然自然可愛。”原本低沉的聲音,此刻聽來,
竟然格外惑人。
仙道是何等樣人,看牧的神情,便知道他口中所謂“初發芙蓉春日柳”,指的正是自己。他一愕之下,
朗聲長笑,眉間無限歡喜。那燦爛的笑容,看呆了牧紳一。
兩相對望,兩人心中無限甜蜜溫柔,自不待言。多年以后回想,兩人都覺得,那是一生之中,最美
好的回憶。
當是時,仙道手拈蓮花,與牧紳一兩相凝視,會心微笑的情形,堪堪可以入畫。不僅看呆了采蓮女
阿雙,也令一個乘小艇、破碧波,從容而來的秀美少年,為之一怔。
眺望兩人,少年清秀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絲憂傷。
站了片刻,他遙遙再看了畫舫一眼,便吩咐船家掉頭離開。
兩天后,仙道彰的摯友,世襲一等侯爵,“忠義侯”越野宏明悄然來到了江南名園“隨園”--到江南后,
仙道與牧下榻于此。
聽到越野造訪的消息,仙道的臉上,出現了一個“被逮到了”的懊惱表情,惹得牧為之失笑。
牧聽仙道講過他來江南的經過,知道越野已知兩人情事,故此落落大方地與仙道一齊出現在越野面
前,并無回避之意。
越野眼見仙道與牧一齊現身,神態間十分親密,臉上卻沒有半絲驚訝迷惑之色。他的聲音柔和明亮,
不帶一絲陰靄:“越野宏明,見過太子殿下,‘海南王’。”
明知越野此來必有要事,仙道卻仍然從容談笑,一派洒脫。
“想不到江南風光竟有這般力量,連越野也來了。這也好,大家在一處,熱鬧些。”
“我是俗人,無緣享用這湖光山色。”越野聽慣了仙道調侃,高興時隨聲附合兩句,不高興時便不去理
他,而今天,他顯然心事重重,“這次前來,實有要事,稟報殿下。”
他的眼光,情不自禁地,向著牧的方向,一掃而過。
牧和仙道,几乎同時覺察到了越野的目光。仙道微有不悅之色,正待開口,牧卻在他之前,長身而起。
“越野侯爺遠道而來,又有要事,牧不便打擾,先告辭了。”
“越野恭送‘海南王’。”越野連忙欠身回應。
仙道卻只是看定了牧,臉上大有歉疚之意,半晌,才點點頭。
“究竟,是什么事?”等牧的背影消失在門口,仙道才收回目光,有點漫不經心地發問。
眼見仙道如此,越野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然后站起垂首,庄重不失恭謹地,雙手奉上一封信箋。
仙道極少見越野露出這種神情,頗感好奇,一邊伸手一邊問:“是誰的信?”
“是今上親手所書。”越野回答。
仙道微微一震,急忙起身、低頭,亦是雙手接過了信箋。
一目十行地閱罷,仙道吁了一口氣,一臉輕松地向越野笑道:“你也太會嚇人了,這種事有什么大不了。
父皇也是,居然特地來信叮嚀。”
仙道低頭看信之時,越野深吸了一口氣,無論仙道意外、驚訝、不滿,甚至大怒,他自信都可以應對。
但是,他沒有想到,仙道居然仍是那種云淡風輕的表情。
“你……殿下預備如何處置此事?”越野一時瞠目結舌。
仙道見他言行失措,覺得有趣,笑得更加開懷:“冊立太子妃的事?順其自然吧。”他的笑容突然變得
詭異,微微俯身靠近越野,“為什么你的臉色這么奇怪?看父皇信中所言,那個魚住家的小姐,你也見
過。難不成,‘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越野冷笑:“殿下慎言。魚住小姐是今上屬意的人選。只要殿下不反對,她就是未來的太子妃。越野為
人臣子,豈能、豈敢有此妄想。”
“哈哈哈,”仙道大笑,“玩笑而已,越野你也太認真了。”
“那么,殿下打算怎么向‘海南王’解釋?”几番躊躇,越野問出了他最擔心的事。
仙道詫異地看著他,像是沒有想到這個向來忠心耿耿聰明絕頂的部下,竟會提出這種問題。看見他露
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越野頓覺僭越。
“這件事,還要向他解釋?”仙道此刻的語氣絕非調侃,他是真覺得疑惑。
越野深深看了他一眼,終于嘆了一口氣:“唉!恕越野僭越。此事,殿下還是與‘海南王’商量一下為好。”
仙道回報他的,是一陣長笑。
直到向牧提到此事時,想起越野的憂形于色,仙道仍然忍不住大笑不止。
然后,他在牧的臉上,看到了淡淡的微笑。
笑容很淡,笑容之后,是些許了悟的神色,同樣淡淡的,竟給人一種近乎無奈的感覺。
那是不應該出現牧臉上的表情。
仙道突然收斂了笑容。
“牧。”他的聲音轉低,眉目間一片溫柔,溫柔得讓牧想起了那日,他輕輕拈起的那支白荷,“為什么
不說話?”
“想聽我說恭喜嗎?”牧輕嘆一聲,語氣中大有蒼涼之意。
“那位魚住綺小姐是有名的賢良淑德,難道,不該恭喜我?”仙道反問。
“你忘了說,魚住家世代勛榮,當代‘衛國公’魚住純更是深得今上信任。倘若冊立魚住綺為妃,魚住家
必定從此效忠殿下,絕無貳心。”
“這是自然的。不過最要緊的,還是,這是父皇的意思。”仙道徐徐道來,言語間深淺難測,“君意難違,
我還能有什么意見?”
“你是該立太子妃了。”牧何嘗不明白此理。他淡淡接口,“我知道,不是魚住小姐,也會是別人。”
仙道目光閃動,唇角習慣性地上揚:“呵,這就是帝王家。”
牧望著仙道,然后點頭。
“的確,該向你說聲恭喜。”他的聲音十分平靜,平靜得不存絲毫芥蒂,“仙道,恭喜你。”
聽到牧這樣作答,仙道方覺放心。
“牧,始終是最懂我的。”
仙道如此說著。牧看著他,有大笑的沖動。
牧何嘗不明白,仙道是太子,也是博帝唯一的兒子,于公于私,他都得有一位太子妃。可是,從沒有想過,
當真聽到這個消息時,自己竟不能保持一貫的冷靜。
尤其是,看到仙道臉上一如既往的微笑,更讓牧覺得,自己失態了。
這不是他第一次為了仙道而失態。那天再見仙道,牧就明白,在自己心里,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比這
個男人更重要。否則,自己不會為了一把寶劍,千里迢迢趕來江南。更不會只見到他一個側影,就不
顧一切飛身追趕。
自小,人們給自己的評價,就是“少年老成”,如今年近而立,性情更是沉穩。本以為這世上,再沒有
能讓自己動容動心的事,可是,偏遇上了仙道。
戒備他,留意他,漸漸地,眼里只剩下了他。為了這個人,拋下手中的一切也不可惜啊!
自然知道,這一攜手,日后不知會掀起几許驚濤駭浪,但是,不管有多少困難,合兩人之力,難道還
應付不了嗎?
仙道也是這樣的吧?所以,他來了。
可是,現在牧知道,他錯了。
仙道,畢竟是仙道,是那個能在談笑間指點河山的皇太子,再怎么洒脫不羈,也掩飾不住他深不可測
的內心。而自己,也終究是出身江湖的牧紳一,永遠無法理解,為什么他可以微笑著,向自己宣布婚
訊,然后接受自己的恭喜。
如果有一天,兩人反目成仇,牧相信,仙道的臉上,仍然會帶著微笑。
那就是仙道,永遠云淡風清地,做出最恰當的選擇。
以眼下的情形來看,那一天,應該不遠吧。
那么,他又何苦強求。一定要弄成那樣不堪的局面嗎?
牧紳一在邊關十余年,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不得不放手的時候,放手。
所以,突然說:“我也該回邊關了。”
只輕輕地一句,卻令仙道生出了不祥之感。
“你,不打算再離開邊關了,是不是?”
牧點頭,刻意不去看仙道:“在紫琅院說過的話,我是當真的。”
仙道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牧竟可以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離別的話?那么,他為什么要為了一把寶
劍來江南,只因為,那是他贈予的?
可是,在最初的激動后,仙道迅速冷靜下來。
這一天,早晚是要來的。
即使是在月下攜手的那一刻,仙道也不曾忘記過,兩人之間不可逾越的距離。這些日子以來,朝夕相
伴,雖然是生平不曾體會的快意,可是此時想來,竟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終究敵不過現實。
自己的婚事,不過是一個引子。兩人顯赫的身份,博帝注視之下、有意無意之間的對立,還有悠悠眾
口,想到這些,以仙道之洒脫,也不寒而栗。
以二人之力,不是不能做一番周旋,可是,那樣做,實在是弊多利少,而且,仙道并沒有十足的信心,
堅持到最后。
相形之下,牧那樣果斷的決定,倒是最合理最明智的了。
這樣啊,也好。
仙道心中微覺苦澀,不過,他并不在意。什么都會過去的,只要有足夠的時間,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
自己雖比不得那人剛毅果決,卻也是從來洒脫不留牽扯的性子,難道,還真要效小兒女態不成?
唇角上揚,笑意漸漸在仙道眼中擴散開來,不過,是苦笑。
“呵呵,拿得起放得下,這正是牧一向的風格啊!”
牧自然知道,仙道所指,是當日京郊送別之際,自己一去不再回頭的行徑。想到仙道至今對此事耿耿于
懷,牧心中五味雜陳,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大丈夫應如是爾。”最后,他淡淡地言道。
這一句話,叫仙道低笑出聲,咬著牙道:“好,從此不再相見,倒也干脆。”
他不再多言,轉而說道:“過兩天,我就回京。”
“也好。”
牧紳一淡淡的言語里,再無任何情緒波動。
“早些休息吧。我走了。”說完,牧長身而起。
仙道突然叫住他:“牧!”
牧轉過了身。
仙道并沒有看他。
“花謝了。”他凝視著案几之上,青瓷瓶中,已經枯萎的花朵,說。
那是二人游湖之時,采蓮女子送給仙道的白荷。
“早知道這樣容易凋謝,真不該折下它來。”
牧卻沒有他那種感慨。
“花,總是會謝的。”留下這一句話,他便離開了。
在他轉身的時候,仙道的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牧,再見。”
牧紳一微微遲疑了一下,還是走了出去。
第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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