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
     <PART 17  何事最銷魂?帷幄深處聽松風>
  By 碧煙棹月

   
仙道原就打算,一到邊關,第一件事,就是探望身負重傷的牧。聽說牧已經醒來時,他的心情,
變得更加迫切。
他從未像現在這樣,這么渴望著見一個人。
可是,他失望了。
由前來迎接太子的使者--牧麾下最得力的謀臣,神宗一郎親自引領,仙道一行馬不停蹄,來到了牧
的府第“海南王府”。
說是王府,也確是比一般的民居雄偉開闊許多,但是在貴為太子的仙道眼里,牧的府第,實在是簡
陋了些。不過,仙道也想象得到,牧那樣的人,縱橫馳騁在疆場之上,心中想的是國計民生的大事,
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經營園林亭台之勝。
統觀全景,也只有牧所居“大風堂”前那一片郁郁蔥蔥的蒼松,有几分趣致。
仙道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四下景色,心里想的,卻是見牧時應當如何措詞,才能在冠冕堂皇的態度之下,
表示出自己的關懷之意。
在看似淡然的言語里吐露殷切之情,這還不是最難的一個環節。讓仙道有些躊躇的,是怎么面對牧。
畢竟,江南別離之時,兩人的態度都絕決了些,那時候,他真的覺得,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牧了。
如何才能在不動聲色間,打破兩人已經產生的隔閡,這是仙道想了一路,而今必須解決的難題。
不過,這些都難不倒仙道,等前去通傳的神再次出現在他眼前,一篇草稿已在仙道胸中擬就。
可惜,他想好的一番言詞,半句也沒有用上。
因為,“王爺睡下了。大夫說,重傷初愈,以靜養為上,最好不要驚動他。”
這是神的原話。
聽說是醫囑,仙道自然不好違背,喚過大夫問過“海南王”的情形,叮嚀了几句,又留下了帶來的御醫
與無數的珍貴藥材,然后,直接回了驛館。
深夜,“海南王府”里一片寂寂,絕無人聲。
風聲蕭瑟,松濤隱隱,在這寒冷有風的夜,一個人影,潛進了“大風堂”。
隆冬的天氣本來寒冷,何況又是在邊關,室外當真是呵氣成冰,又有誰會在這種天氣里外出?
“大風堂”內,帷幄重重,外面的寒風一點也透不進來,几個白銅大盆里,上好的炭紅通通的、燒得正旺,
室內可以說是溫暖如春。牧紳一半躺在床上,身下墊的是虎皮褥子,身上蓋著一床錦被,看上去神采奕
奕、臉色頗為紅潤,絲毫瞧不出受傷的痕跡,只是他眉頭緊鎖,似有遲疑難決之事。
半晌,牧紳一方長吁了一口氣,口中喃喃自語:“彰……”
只是無心地一個字,卻惹來了一聲長笑:“我自問一點聲響也沒發出,想不到,還是讓牧發覺了。”
牧紳一身子一僵,几乎從床上跳起。他的神色變幻不定,縱使有千軍萬馬踏進他的“大風堂”,恐怕也難
以令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當初,在江南分別時,也是這個人,用同樣的聲音說,“從此不再相見”。
自己那時,真是痛下決心,從此不見他也罷。可是,只是聽到他的聲音,那種絕決的心情,已是動搖了一半。
牧紳一還在強自鎮定,來人卻已到了近前,口中猶自說道:“牧的聽覺這樣敏銳,看來傷勢已無大礙,
實在是讓人高興的事。”
看見那個人向自己說話,臉上帶的,是自己竭力不去回想、卻在不留意間每每念及的笑容,牧無言。
尋思了好一會兒,才說了聲:“你好嗎?”
相形之下,仙道從容得多:“我一切都好。就是到了邊關以后,給你擺下的排場嚇了一跳。大敵當前,
牧實在不必為我調動人馬。”
“不這樣,我不放心。”牧坦然說出心中的憂慮。
仙道只是看著牧,不語。
咫尺相對,仿佛,又回到了江南。
好半晌,他才收回目光:“你的傷,不礙事吧?”
出人意料地,牧的神情變得忸怩:“我的傷,其實……本來就沒什么。”
這是仙道事前萬萬沒有想到的回答,可是他卻只是莞爾一笑:“看你的氣色,的確沒有事。那么說,
白天不肯見我,也是怕我看出你的傷勢有假了?”
牧微微地點頭。
“我千里迢迢帶來的御醫,看來,是用不上了。”仙道無所謂地笑笑。
“對不住,讓你擔心了。”相對于其它,牧最介意的,是他讓仙道擔心了。
仙道卻只是微笑,唇角上揚,帶著几分狡黠:“你不要說這些,我并沒有擔心。”
牧一愕。
“牧的武功,我是知道的。”在面前的,是這些日子以來,明知不應想,仍然每每在午夜夢回之際,
情不自禁念及的人。可是仙道臉上那一抹若有所指的笑意,卻讓牧有相見未若不見的感覺,“所以,
聽說牧受了傷,我只是覺得驚訝奇怪,天下間誰有那份功力,傷得了你?”
對著臉上笑意盈盈、眼神犀利如刀的仙道,名震天下的“海南王”,唯有苦笑低頭。
“老實說,這次受傷是事實,不過,的確沒有奏章里說得那樣厲害。頂多,也只有一刀砍得稍微重些。”
牧雖說得隨便,心里卻著實害怕仙道翻臉。想不到,對面那人,一陣輕笑。
“雙方主將同時受傷,罷兵議和,也就是理所當然的事了。是藤真的主意吧?”
此言一出,牧臉色突變:“你知道?”
他說得沒頭沒尾,難得仙道卻聽懂了:“是的,我知道。我知道翔陽國相花形櫻,就是當年與牧并稱‘雙璧
’的‘飛仙’藤真健司。我也知道,當初在江南,牧與他見過不止一次。而且,”仙道注視著挂在壁上的“楓櫻
紅流川”,唇角再次上揚,“你也是因為讓他盜走了‘楓櫻紅流川’,才去江南的。”
“所以,你才這么匆忙趕來邊關,怕我和藤真聯手,壞了你仙道家的江山?”牧說得很平靜,仿佛所說的人
和事,與他沒有絲毫關系。
仙道看著他,突然大笑:“如果這樣,當初在江南,你以為他可以全身而退?”
一語驚醒夢中人!
仙道他自然不會和藤真有什么交情,那么不動手的原因,只可能是礙于自己了。想到仙道明知翔陽國相
在江南,為了自己,居然沒有抓住這個鏟除大敵的絕妙良機,牧就禁不住吃驚。這可不是他所認識的仙
道會做的事。
仙道適時開口:“看來,牧并不如我想象的那么了解我啊?”
因為誤解了仙道,牧多少有些內疚:“其實,也不是為了藤真,我實在是不希望這場仗,一直打下去。”
“確實是牧會做的事啊。”仙道并沒有在這件事上過多糾纏,他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可是之前呢?以
牧治軍之嚴,再怎么,也不會先鋒遇襲糧草遭焚,被翔陽打得几無還手之力吧?”
牧點頭,神色嚴峻:“這些日子,我也一直在考慮,此事確實透著蹊蹺。”
“出了內奸?”仙道隨口道來,毫不意外地,看見牧皺緊了眉頭。
“也只有這個可能了。”牧不得不同意仙道的見解,“沒有內應,翔陽不可能輕易焚燒糧草、攔截武藤。”
“這件事,你沒有問過藤真?”
“兩國交兵,這可是機密中的機密,以藤真的性子,豈肯將一切和盤托出?我和他,還沒有熟到那種程度。”
“可是,你卻可以為了他,訛稱受傷!”聞聽此言,仙道的聲音,立即變得嚴厲。
“那只是在他投書要求罷兵和談之時,靈機一動的托詞罷了。”牧眉峰微鎖,言辭多少有些無力。
仙道自然覺察得到,牧言辭閃爍,顯然并沒有說出全部事實,可是,他沒有追究。
非是不想,是不能。
已是深夜,即使在重重帷幄之中,風聲依然清晰、如在耳畔。因為這是北國冬夜的風,也是因為,
“韻松堂”外無數的蒼松。
冬夜,寒風凜冽,正可以與三五好友,圍爐夜話,在京城時,仙道便常常在三九隆冬飛箋召客,通宵暢談、
以盡一夕之歡。可是,仙道喜歡這樣的夜,絕不是因為這個緣故。
這樣的寒夜,聽著如濤松風,會讓人心漸漸冷卻,思緒漸漸清晰,然后,適當的判斷、必要的決定,
自唇間輕輕吐出。一個成功的當權者,一生中少不了這樣的夜晚。仙道是皇朝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
上,近來發生了太多的事,他也的確需要這樣的機會,理清思路。
置身邊關,面對的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和一生之中最大的難題,是最需要冷靜的時刻,而仙道,
卻只是注意到,眼前人微微皺眉、似有難言之隱的樣子。
印象中,從來沒有見過牧為難。即使是在江南,離開自己的時候,他也是從容、毫不留戀的。雖然,
明知他并沒有表現出來的那么不在意,可是,牧平靜到沒有表情的面容,還是讓仙道介意了許久。
但是,這個時候,在自己追問他與藤真關系的時候,他居然,露出了這種表情!仙道開始佩服自己的
涵養,居然還能平心靜氣地坐在這兒,這么想的時候,他沒有留意到,他是緊緊咬著牙的。
沉默了好一會兒,牧的表情,更加不自然了。然后,望著眼前人,仙道心頭初生的怒氣怨氣,漸漸,
成了一把心火。
微笑、俯身、慢慢靠近牧,仙道的眼睛,因為心頭的那把火,顯得更深邃,更幽暗。
自己的身體狀況,牧當然是最清楚的,對自己的恢復能力,他也有著相當的自信,雖然連中七刀,可
是經過這些日子的精心調養,傷勢早已好了七七八八,之所以一直臥床休養,本來就是掩人耳目的意
思。
可是,這個時候,牧突然覺得,自己的傷,似乎,還沒有痊愈。不然,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為什么
自己的心,會跳得這么快,這么不規則?還有頭,好像也暈眩了。
他迷迷糊糊地,只看到仙道微笑著靠近,然后,牧本就渾渾沌沌的腦子,徹底地停止了思考。
仙道的唇是淡紅色的,形狀優美、厚薄也適中,微笑的時候,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但是,當他的唇,
輕輕落在牧的臉頰上、頸上、唇上時,牧才知道,他的唇,有多熱、多甜蜜。
僅僅是一連串的輕吻,牧不自覺地顫抖,感覺肌膚仿佛在燃燒,小小的火焰在他的身體上跳舞。漸漸
地,他的心頭也同樣燃起了一朵火苗,微弱但是持久,燒得他低低呻吟了一聲。
牧很快控制住自己,雖然微微喘息著,至少,已不會發出那種曖昧的聲音。
可是,仙道的唇,又落了下來,還有手。
唇,依然在自己的臉、自己的頸上流連,手,卻已經探入了衣襟,慢慢地游移著。
那是,牧從來沒有想像過的滋味。
他忍不住叫道:“彰,彰!”話一出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竟是這樣無力。
“我就在這里,叫我什么事?”輕輕舔了一下牧的耳垂,然后把頭埋入他的頸間,仙道低低地笑了。
“住口。”想不到有朝一日,竟有人向自己說出這種近于調戲的話,那人,居然還是仙道。牧的語氣,
有些無奈,而因為那故意吐在敏感處的熱氣,又有些遲頓,“還是談正事吧。”
“不好吧?”聽上去,仙道輕嘆一聲,“‘海南王’雖然一心為國,但是我又怎么忍心讓你帶傷處理公務。
還是安心靜養吧。”他不再浪費時間說話,一心一意舔弄著牧,靈巧的舌描繪出整個輪廓,偶爾輕嚙
他的耳垂,帶出“茲茲”的聲響。
和他的唇舌相比,仙道的手,顯得更不規距。輕輕地揉、慢慢地捏、時不時地撥弄,那種酸酥漲痒兼
而有之的滋味,令牧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
不知那來的力氣,牧突然一伸手,緊緊地抓住了仙道那只不規距的手。
“夠了!”他嘶聲道,“你忘了當日江南一別,你我都說了什么?”
仙道并沒有試圖掙扎。他抬起臉,在燭光下,他的眼睛格外清澈,也格外悲傷:“我沒忘!可是,我
知道如果我放手,就再也找不回你了!”
“江南……那個時候,在江南,為什么你可以走出去,連頭也不回?”
牧看著眼前人那種認真得可怕的表情,松開手。他的聲音很低、但是很清晰:“是你放了手。”
“我錯了,所以我來了。”仙道迫不及待地接口,把頭深深埋進了牧寬闊的胸膛,“還好,還好你沒事。”
牧苦笑,伸手想撫摸他的發,最后還是放棄了:“不,你沒錯,等翔陽的事一了,你就回去,今天的
事,就當是一場夢。”
仙道沒有抬頭:“我想和你在一起。”
因為這句話,牧的身軀震了一震:“你會后悔的。”
仙道卻只是報之一聲淡笑。笑聲里,有他一貫的從容淡定。
很奇異的,這一聲笑如醍醐灌頂,牧心中的種種顧慮,竟然就此一掃而空。
自己真是多慮了。難道,就因為明知前途艱難,就畏手畏腳不成?的確,在不得不放手的時候,放手,
是壯士斷腕,是很痛苦、卻必須去做的事,可是,一個人一生中,總會有一些事,明知道應該放手,卻
寧肯頭破血流甚至賠上性命也要去做,就像自己這么多年一直駐守邊關,就像,對仙道的情誼。
罷了,遇上了這個人,刀山火海也只能陪著他了,只因為,他是仙道,而自己,是牧紳一。
注視著埋首在自己胸前的仙道,牧的臉上出現了憐惜的笑,他的手,緩緩落在仙道的肩上。
“這一次,就算你放手,我也不放了。”
仙道微微仰起頭,臉色微紅:“剛剛的……你真的不喜歡?”
牧慢慢把他拉向自己,若有所指地說:“其實,我還是喜歡由我……”
接下來的話,隱入了兩人交接的唇瓣間。
良久,望著懷里的仙道,牧只覺心底一片憐惜,禁不住又將他摟緊了些,恨不能就這樣天荒地老了才好。
自然,所謂天荒地老是做不到的,但是這一夜,卻還很漫長。
漫不經心地聽著帷幄之外、松籟陣陣,牧的眼、牧的手,卻專注在仙道的身上。
仙道從來不知道,牧的手,居然是這么的靈巧輕柔,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解開了重重遮掩,更在他反
應過來以前,把他帶入了又一波動人心魄的纏綿中。
而他,只是低吟著,以從未有過的溫存態度,迎合著牧。即使在最后的時刻,也沒有絲毫遲疑。
以仙道之智,當然不會以為兩人盡訴心曲之后,一切自可迎刃而解。但是縱然前路坎坷,又如何嚇得
住,此刻心意已定的他?
閉上眼,仙道難得地拋開心頭種種思慮,盡情享受牧難得的熱情。
但得兩心如一心,定不負、相思意。
第十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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