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
     <PART 18  揮手響弦處,是非從頭說>
  By 碧煙棹月

   
時光迅速,轉眼間,仙道已在邊關住了半個月。半個月里,他著手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與翔陽方面,
商討談判的細節。
此事說來簡單,做起來卻著實不易。既要維護國體、于不動聲色間示敵以威,又要顧及翔陽方面的感受,
還要保証雙方安全……
耗費了半個月的功夫,雙方終于在談判的時間、人員、地點等細節上達成了共識,可以開始談判了。
等一切最后確定下來,仙道不由松了口氣。
當然,在邊關的這段時日里,也不盡是繁瑣的公事。
夜宿“大風堂”后第二天,仙道便見到了傷勢漸愈的牧紳一。邊關戰事方歇,考慮到太子的安全,在
“海南王”的堅持下,仙道一行離開驛館,住進了“大風堂”。
這種因為形勢所趨、便宜行事的做法,完全不似仙道平日的作風,但是卻沒有人指出其中的不妥之處。
就連一向謹言慎行、時時不忘監督仙道的越野宏明,也出乎仙道意料地、沒有發表意見。
在那以后,“大風堂”中,帷幄深處、夜夜聽松風,個中銷魂的滋味,自也不消細說。
預定進行談判的當天,清晨,如往常一樣,仙道離開“大風堂”,悄悄地溜到他暫居的“韻雪軒”后門,打
算趕在侍候自己的從人之前進自己的屋子。
在過去的半個月里,仙道每天都要和從人玩這種游戲,一向慵懶的他,對這個游戲,始終興致高昂。
這一日,與以往卻稍有不同。仙道才到了“韻雪軒”后門,剛想閃身而入,卻見一人正在門前徘徊,負手
低頭,仿佛若有所思。看他鮮衣裘袍、眉目清秀態度溫文,正是仙道摯友,“忠義侯”越野宏明。
仙道這一下僵在原地,饒是他富于急智,一時也不知應當如何應對。只在心中暗暗叫苦。
因為與翔陽談判,要與牧暫別數日,所以昨夜“大風堂”中,兩人極盡纏綿,以至仙道今晨離開時,猶沉
浸在余韻中、太過興奮,忘了留意四下情形,要不然,早看見越野在此,便可以繞道而行,不用受這份尷尬。
再怎么懊悔也晚了,越野驚覺有人到了近前,一抬頭,早已看清了來人。
“殿下?”他的聲音里,竟有几分驚惶疑惑之意。
見越野并沒有正顏厲色地質問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此,仙道的心放下了一半。可是畢竟心虛,說話時言詞
有點閃爍。
“越野,今天起得挺早啊。我……我只是出來走走,正好,一塊回去吧。”
見仙道一反常態,主動解釋自己的行蹤,越野本能地覺得不對勁。可是,心不在焉的他竟然沒有追問。
“時候不早了,越野不敢打擾,殿下還是准備起程吧。”他向仙道微一躬身,便告辭了,步子有些匆忙。
到這時候,仙道的情緒完全平復,方才想到,越野起居向來極有規律,平常這時候正是他起身之時,
絕不會無緣無故跑到后門發呆的。可是人已經走了,今天又正是談判的日子,也沒空暇理會這些。仙
道急著回房,把越野的事拋在了腦后。
與翔陽談判的地點,是距邊關十五里的陀噶屯,此處距當日皇朝軍隊大敗翔陽之處,不足半里。
啟程時,牧親自送仙道到城門口。雖然雙方已經商定,除談判相關人等,各自只帶五百人馬。顧慮到
仙道的安全,牧還是命大軍遠遠跟隨,提防翔陽有所異動。此外,更令他最信任的神宗一郎隨仙道一
同前去,以策萬全。
翔陽方面負責談判的,是國相花形櫻。此人是翔陽國主花形透義弟,外表雖然俊美異常,內里卻是精
明強干,手段之狠、猶勝征戰沙場多年的花形透。
他自花形透弒父奪位便追隨左右,深得花形透信任。也有傳言說他是前任翔陽國主的私生子,事關宮闈,
自然得不到証實。可是,看他多年來與花形透相處得親密無間,讓人不得不信,這兩人之間,真是有
著不同尋常的關系。
仙道卻知道,花形櫻并不是花形透的親兄弟。
因為他在江南時,已經從越野宏明那里,知道了翔陽國相的真實身份。
藤真健司,號“飛仙”,十多年前曾與牧紳一并稱為“南北雙璧”,后遠走翔陽,與當時的翔陽第皇子花形
透結為兄弟,改名花形櫻。他在花形透繼位后,出任翔陽國相一職。
仙道還記得,聽越野說出花形櫻就是藤真健司時,自己的第一反應,是微笑。
并非用笑容來掩飾詫異,仙道只是覺得昔日縱橫江湖的兩大俊彥,而今不約而同投身廟堂,世事當真有趣。
對藤真的感覺,僅僅如此而已。
可是,現在,他是仙道要小心應付的敵人了。
不僅僅在公事上。
雖然與牧已經互訴衷情,可是想到牧應藤真之請,佯裝受傷以求得罷兵和談的局面,仙道心中,隱隱
然不甚愉快。那段快意恩仇、相忘于江湖的歲月,是他永遠無法理解、也不可能與牧分享的東西。
說起來,在江南時,仙道也見過藤真一面。只是當時相隔太遠,仙道的心思又全在牧身上,連他的相
貌也沒看清。如今一見,雖然對藤真抱著提防之心,還存著些許的敵意,可是仙道還是在多看一眼這
位翔陽國相之后,在心里暗暗稱贊:好個漂亮人兒!
單單一句“漂亮”,還不足以形容藤真的風采。那雙比星子更亮的眸子,每每在顧盼之間不經意流露出
一抹英氣,才真正令人心折。
所謂“南北雙璧”,果然是名不虛傳。
對上這么個人,談判的艱難便可想而知了。
最讓仙道頭痛的是,對方,似乎根本沒有誠意。
在雙方唇槍舌劍近一個時辰,卻還沒有絲毫進展之后,仙道終于長身而起。
“貴國與我朝交戰,非從今日始,亦未必從今日終。但如今既然罷戰和議,還是將戰場上的種種忘懷的好,
不然,即使口綻蓮花,也于事無補。不知國相大人以為如何?”
“太子殿下說得好。”藤真微笑著起身,態度從容,“只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奈何?”
平常的一句話,自他口中說出,卻帶著一股凜然的煞氣。
只一句話,仙道卻覺得有一張無形的網在慢慢地張開,最后,終于罩住了自己。
在仙道有所反應以前,許多人突然從四面八方涌出來,遠遠地,把他和他的從人圍在了當中。
雖然看不清那些人的臉,可是,他們身上穿的,是翔陽的軍服,他們手上的刀槍弓箭,在陽光下反
射出一片寒光。
仙道沒有驚慌。他站在那里,臉上的笑容,甚至比平時更燦爛。
他沒有上過戰場,但是他見識刀槍劍戟的機會,不會比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少,而宮闈之中的明爭暗斗,
比起戰場上血肉橫飛的場面,更殘酷更可怕。
“出動了這么多人馬,難怪,貴方要選在露天和談了。”仙道閑閑地說,“看來,我只能坐以待斃了。”
掌握現場局勢之后,藤真仍在微笑,優雅從容之外,還帶了點含蓄的滿意之色:“太子殿下說笑了。
‘海南王’的人馬尾隨殿下前來,只需殿下一個信號,轉瞬可至。到時,是在下束手就擒才對。”
“呵。”仙道一聲輕笑,“國相大人何許人也,既然為彰布下這天羅地網,又如何容我有脫逃之機。牧
的人馬雖然近在眼前,想必國相大人已經有了應對之策吧?”
此言一出,藤真臉上笑容為之一收,他正色對仙道言:“殿下果然高明,一切盡在殿下算中。”
“那么,”身陷重圍,退路也已斷絕,仙道居然還能微笑著調侃,“算計了我的國相大人,豈非更加高明?”
藤真搖頭:“在下,可還沒有這等手段。”
仙道臉上笑容不變,眼神卻在一剎那間變得凝重。
眼下的處境,的確對自己很不利,但是,畢竟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是真到了絕境,不是還有
“絕處逢生”的說法么?自己是不會那么容易倒下的人,就算對手是藤真,也一樣。
可是,自己的敵人,原來還沒有出場么?
仙道覺得背上沁出了一層薄薄的汗。
可怕的不是陰謀,而是,那個制定陰謀的人。
自然而然地,想起藤真說的那句“樹欲靜而風不止”:若藤真是“樹”,那么,誰又是“風”?
雖遭遇大變,仙道思路卻未亂。此時更隱隱猜出了那人身份。畢竟,能得翔陽國相如此信任,又能一
手阻斷自己與牧調遣人馬聯絡的人,實在沒有几個。
緩緩地回頭,意料之中地,看見那人向自己含笑頷首,神情極是隨和安靜。
“殿下果然心思靈動,令人佩服。”
聽到這個人開口,仙道略有詫異之色,但是唇角的微笑,卻沒有動搖:“哪里。倒是我,現在更加佩服你了。”
接口的人,是神。
“只是,”仙道似有疑惑之色,“我實在想不出,神先生這樣做,又能得到什么?”
神微笑著,回答了不相干的一句話:“我不姓神。”
仙道揚起了眉。
生在宮中,看多了朝堂上的明爭暗斗,仙道深知,由來富貴權勢最是惑人,無論什么樣的英雄豪杰,
也不能幸免。眼前的神,想必也是為此才背棄牧紳一,轉投翔陽。剛剛那一句疑問,不過是提醒神,
他一個異鄉人,縱然為翔陽立下再大的功勞,難道還能在翔陽封侯稱王不成?
可是神的回答,卻著實出乎仙道意料。他隱隱覺得,今日之事,是翔陽的絕大陰謀,而且內情扑朔迷
離,并非一朝一夕之事。
一旁,藤真適時開口:“神原姓花形,花形神,他是透的六弟。”
仙道一怔。翔陽與他仙道家世代為仇,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他對翔陽,尤其是花形氏的一切,
可說是了如指掌。但是,仙道從未聽說過,翔陽的六皇子,花形神。
但是,現下這種情況,藤真斷沒有必要騙他。那么,神倒戈的理由,倒是無可厚非了。
仙道正想說話,神卻搶先接口:“其實,我也不姓花形。”
這一次,連藤真,也露出了詫異之色。
神仍然微笑著,向他言道:“難道,皇兄沒有向你說起過我的身世?”
藤真眉間,陰霾之色一閃而沒,反而揚聲笑道:“你是花形家的血脈,這點,難道是假的?”
見這兩人之間氣氛漸漸緊張,仙道只是冷眼旁觀。他如今身陷重圍后路已絕,靜觀其變是最好的選擇。
他正苦思對策,卻見神不去理會藤真,只看定自己,清亮的眸子有著說不出的神采:“說起來,我與殿
下,也有一重淵源。”
“哦?愿聞其詳。”當其時,仙道唯有如此回答。
神的臉上,浮現一個淡笑:“先母,是前翔陽公主,花形風華。”
笑容驟然從仙道臉上消失,他盯著神,仿佛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半晌,輕輕吐出一句:“原來,你是
十五叔的孩子!怪不得!”
花形風華,是翔陽前任國主,花形征彥最小的妹妹。她美麗溫柔,自小極得父母兄弟寵愛,只是紅顏
薄命,二十一歲便染病而亡。
這樣一個女子,縱然生前身份尊貴,她的死,卻不過是轉眼即可淡忘的一佚消息。時至今日,恐怕已
經沒有人記得她的確切死期。
仙道知道她的名字,只是因為,這個翔陽公主,正是他十五叔、不久前因謀逆之罪自盡的“毅王”仙道
卓,曾經的戀人。
“先母是因為難產過世的。”神淡淡地解釋,“先皇收養了我,所以,我有了‘花形’這個姓。其實,我應
該姓‘仙道’的。”
仙道唯有苦笑。
當年,仙道皇朝第四代皇帝仙道邈立太子時,原本屬意十五子仙道卓。可是,就在下詔以前,第六子
仙道博秘密進言,告發了仙道卓在邊關時,與花形風華的私情。
一言之差,仙道卓與皇位失之交臂。
然后,就傳來了花形風華的死訊。
而終仙道卓一生,未曾立妃。
望著眼前,原本有可能成為仙道皇朝皇太子的男子,縱使是長袖善舞、萬事萬物皆能從容以對的仙道,
也只能報以一聲長嘆。
“我明白了。”
神滿意地笑笑,轉頭向一直沒有出聲的藤真說:“國相應當知道,這次派來的三千人馬,是直屬陛下
的禁衛軍,只聽從陛下和陛下指派的人的吩咐。所以,請國相不必再發暗號了。”
掃視四圍翔陽的人馬,藤真的表情,非常非常地平靜:“看來,翔陽的人,我已經指揮不動了。”
然后,他慢慢地說:“好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你,早就計划好了吧?”
神卻只是說:“這三千人馬,陛下本就指定由我指揮,國相千萬別誤會了。”
這是藤真萬萬沒有想到的回答。
好個藤真,這時卻鎮定下來,從容開言:“可以為我解釋一下嗎?”
“仙道朝的太子親臨邊關,是翔陽轉敗為勝的良機,陛下自然不肯輕輕放過,如此而已。”神說得很簡
單,“還有什么,比太子猝逝,更能動搖仙道皇朝的人心?”
藤真點頭:“透身為翔陽國主,自然要為天下人考慮。”
神微笑欠身:“陛下怕國相拘泥于小節,所以不敢事先說明計划。如今看來,陛下是多慮了。”
兩人相視一眼,似乎達成了共識。這時候,突然聽見開朗的笑聲。
“這件事,似乎應該和我商量才對啊。”仙道是何等樣人,這個時候,居然開起了玩笑。
但似乎穩操勝券的兩個人,都不能不考慮他們將為仙道的這句話,付出怎么樣的代價。
而無論是藤真還是神,都想像不到,微笑的仙道這時候心中正低低念著一個名字:
牧……還能……再見到你嗎?
第十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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