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
     <PART 19   血濺征戰地,斯人不可留 >
      By 碧煙棹月

   
早就習慣了含笑報出自己的名字,可是面對著仙道,說出“神宗一郎”這四個字時,自己,是不甘心的。
盡管,自己的態度比往常更恭敬,笑容也更謙和。
為什么,站在那里的,是他?
當淡笑著的仙道,以不容拂逆的語氣說出,“那,就請神先生領路吧。”,心,仿佛被大錘狠狠撞了一
記,沒有一滴鮮血流出,可是內里已成齏粉。
之所以還能支持著回應,完全是因為,有今天。
為了這一天,籌划了許久,也忍耐了許久,而今,即將如愿以償。
倒沒有任何欣喜的感覺,事到如今,不過是順水推舟水到渠成,結局早在計算之中,一切都是應該的。
至于后果,沒有考慮過。
曾有人問過,“你要把天下人,帶到萬劫不復的熔爐里去?”
那是一定的,可是,和我又有什么關系?當時,就是這么回答的。無關是非對錯,這只是,想做、能做、
必須做的事。
可是,看著站在那兒,即使身處絕境依然開朗大笑的仙道,神突然覺得,離自己的目標,畢竟還差那么一點。
失之毫厘、謬以千里的那么一點。
要,糾正過來。
但是,首先有所行動的,卻不是神。
當時,藤真與仙道相向而立,神又在仙道身后,彼此雖間隔不遠,卻正是可退可進動靜得宜,隱隱已成鼎足之勢。
是以,沒有人敢輕舉妄動。
不過,在場的人大多不知道,而知道的人,偏偏又沒有留意,他們之中有一個人,曾在多年以前,被江湖上
的人譽為“飛仙”。
因為他超凡脫俗的風姿,更因為,他舉世無雙的輕功。
藤真卻沒有忘記。他當然不會忘記。
所以,先出手的人,是他。
綠影閃處,寒光眩目,人影糾纏在一起,然后急分。
仙道微微皺眉,看著已經退入翔陽軍中的神,他的右臂上、血流如注。
“真是,沒想到啊。”小心地護住傷口,神的語氣,卻出人意料地輕描淡寫,“國相大人也會有這么沉不住氣的時候?”
藤真臉色微沉,適才用以傷人的短劍早已收入袖中:“我早知道你防著我,卻沒想到,你想殺我!”
神只是微笑:“如果不是這樣,天下間又有誰躲得過‘飛仙’出其不意地一擊。”
一旁的仙道不由得暗暗點頭。藤真那一劍,果真是飛來之筆、無瑕可擊。如果不是神出手比他早那么一點,而面
對藤真的利劍,他又及時轉攻為守,那么現在,他們兩個都會倒下。
而自己,將面對無人駕馭的野獸--翔陽國主花形透一手帶出的禁衛軍,是比野獸更可怕更殘忍的東西。
幸好,神與藤真,都不認為現在已是生死關頭,還不想拼死一搏。
但是,神和藤真都想置對方于死地,卻是毫無疑問的事實。
仙道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也無意弄懂:宮闈中的事,除了當局者,旁人向來很難明了內情。再者,說到底,也
不過是“爾虞我詐”這四個字罷了。
他只是難以想像,大敵當前,眼前這兩個不世出的俊彥、少見的聰明人,竟會在自己面前,做出這種反目相向的蠢事。
難道,真是把自己當成了案上魚肉?
神柔和的聲音將仙道的思緒拉了回來。
只聽他略帶不解地問藤真:“國相大人,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要殺你?”
“我不知道。”藤真異常干脆地回答,“我只不過要阻止你殺仙道殿下罷了。”
神微一皺眉,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答案。
仙道同樣不解。
“為什么?”他問站在自己身側的藤真。
藤真微笑。他的笑容,一向清逸脫俗、能令周圍的一切黯然失色,不知為什么,這時候帶上了一抹傲然之色,卻可
以使所有人情不自禁在他面前低頭,連仙道也穩了一穩心神。
“陳兵相脅,是國與國的事,雖然有負牧的信任,可是我問心無愧。但殺你,我不是那樣的小人。”
仙道一怔,然后笑了。他終于明白,牧為什么會應眼前人之請,罷兵和談,在江南,又為什么終于放過了他。
因為,彼此,都曾經是江湖人啊。
向藤真一笑,多日來的心結,就在這一笑中化解。
神注視著他們,眉頭漸漸舒展,臉上始終不變的笑容里帶上了些恍然。“江湖?”他低語了一聲。
然后,那只受傷的右手,輕微地擺動了一下。
無聲無息間,翔陽的鐵騎,開始前壓。
殺戮,即將開始。
這一次前來談判,仙道只帶了五百隨從,加上藤真的五百人,不過一千,其中還有不少文官﹔神這邊,卻是三
千翔陽禁衛軍。相較之下,強弱立判。
當此時,面對著刀光劍影,如狼似虎的兵士,藤真臉色微見凝重,而仙道,仍是一臉微笑,但那淡然的笑容里,
卻大有深意。
塞外冬日的正午,陽光普照大地,天空湛藍、一望無際。
一聲鷹嘯,黑色的鷹掠過萬里無云的晴空,就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划破了天際。
清田信長隨隨便便地靠著他的座騎,眼睛緊緊盯住那蒼茫遠去的身影,似有羨慕之意。
他渴望馳騁疆場,正如蒼鷹渴望著高翔于天際。
“將軍。”一個沉穩的聲音打斷了清田的思緒。他一下彈了起來,霎時已站得筆直。
看清來的是此次護衛太子來邊關的禁衛軍副統領福田吉兆,清田的臉上露出了一絲開朗的笑容:“是福田啊。”
說起來,清田信長和福田吉兆也算是不打不相識。
當初在“毅王府”,清田隨“海南王”牧紳一平叛,福田吉兆當時卻是“毅王”仙道卓手下干將,兩人曾經大打一場,
最后不分勝負。其后,福田為仙道收服,更不計前嫌,推荐他進禁衛軍中。福田則從此對仙道心悅誠服,全心
全意為其效勞,不久便因為辦事得力,升為副統領。
清田個性最是爽朗,非但不因毅王府那一場 殺敵視福田,反倒覺得此人武功人品、皆值得一交。自娶了相田
家的大小姐彌生、在京任職后,便與他多有往來。福田本是面冷心熱的人,清田如此待他,他自然不會慢待清
田。是以兩人相識時日雖短,彼此卻都將對方引為生平好友。
“將軍。”雖然和清田是好友,在公事上,福田還是一絲不苟的,“時辰已到,我的人還是沒到。”
清田點頭,不自覺地皺緊了眉。
他率軍護送仙道一行人前去與翔陽談判,臨別時,仙道特別與他約定,每隔一個時辰,派一名禁衛軍回來報
平安,如逾時未到,則表明情況有變,大軍立即開拔支援。福田此次身負保護太子重責,之所以沒有隨隊同去
談判,也是受仙道所托,留在軍中辨識來人真假,以免為敵所趁。
“太子沒有派人前來,看來是真的出了事。”清田在“海南王”牧紳一麾下多年,又剛剛經歷了與翔陽的戰爭,
已歷練出處變不驚的氣度,此刻雖然事態緊急,說話依然有條有理,“現在情況不明,你和我的副將,先
帶五千人趕去,我率軍尾隨,大家保持一段距離,互相呼應,以免中了埋伏。”
清田所言,福田并無異議,只是補充了句:“‘海南王’那邊,也要派人通報一聲。”
“當然。”清田同意,“你先去調動人馬出發,這些事由我處理。”
他招手喚過副將,道:“馬上點五千人,馬要跑得最快的,人也要最能打仗的,隨福田副統領出發,你也
去。一切,聽福田大人調派。”
副將領命而去,清田轉頭看著福田,說了一聲“你快去吧,保重!”
事情緊急,福田也不多說什么,只匆匆向清田點了點頭,便隨那副將離開。
清田的副將,辦事十分得力,所挑選的五千人馬俱是精銳中的精銳,人如虎馬如風,從大軍駐扎之地到陀
噶屯,不足三里的路程,仿佛轉眼可至。
可是,僅僅奔出了一里,福田所率的五千人馬,便不得不止住了前進的步伐。
擋住他們去路的人馬,打的是翔陽國主花形透的旗幟。
看著那林立的旗幟、和旗幟下黑壓壓一片人馬,福田倒吸了一口冷氣。
翔陽大軍來者不善,看來,仙道一行情勢已經危急。
翔陽國主花形透,是可以與仙道皇朝傳奇人物“海南王”牧紳一相抗衡的人物。福田有自知之明,他有一身好
武功,可是行兵布陣卻只是粗通,加上從未上過戰場,若與花形透為敵,無異于以卵擊石。
福田吉兆不怕死,如果不是仙道,當初在毅王府,他早就是死人了。但是,他卻不能帶著手下這五千精銳之
師去白白送死,他更怕的是,自己一旦失敗,勢必影響軍心,仙道的形勢,只怕會更加不好。
所以,明知仙道情況危急,福田心急如火,卻也只能在原地等著與清田會合。
短短一柱香的功夫,在福田卻像過了十年。
清田和他的大軍,終于到了。
福田在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心里不由得一緊。
大軍既至,轉眼間便要開戰,而這一戰,只怕無人知道誰能取得最后的勝利,更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倒下。但
是事已至此,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只有一戰。

  這時候的仙道,也已陷入了生平從未到過的絕境。
戰場上講究的是實力。雖然,主帥的調度、所占的地形、士兵的士氣,都是決定勝負的關鍵,但首先,還是
要有可用之兵。這一點,即使是身負絕世武功、頭腦更是無與倫比優秀的仙道和藤真,也無法改變。
尤其,他們還是在無險可據的平地近身 殺。
三千對一千、訓練有素的軍隊對普通隨從,勝負很快便分出了。
時過正午,天空中沒有一絲云彩,陽光異常明亮,是一個難得的溫暖的冬日午后。
環顧陀噶屯四周,只見尸橫遍野,鮮血染紅了大片土地,不時有一兩聲垂死之人痛苦的呻吟,隨著時間的推
移,呻吟聲漸漸微弱,漸漸消失。
在無數尸體的中間,仙道和藤真并肩而立,無論白袍還是綠衣上,都濺上了不少血跡,有的已經干涸、有的
還很新鮮。
經歷過慘烈的 殺,仙道的臉色有些黯淡。
充盈鼻間的,是濃稠的血腥味,仙道不自覺地緊了緊手中刀。生長在深宮之中,過的是錦衣玉食的生活,就
算成人后參與政務,周旋于群臣之中,也是在談笑間指點江山,几時親身見識過這等修羅場?
把目光投向身旁的藤真,見那個神清骨秀的人這時候神情仍然淡淡、握刀的手也仍然穩定。這個時候,不得
不承認,這是屬于他的一片天。
正思量間,藤真已覺察到他的目光,微側過臉,他的眼神明澈沉靜,問:“還好吧?”
仙道沒有說話,卻向他一笑。一瞬間,藤真又看到了那個永遠微笑著的仙道皇朝太子。他的唇角,不禁也微微上揚。
兩人互視一笑,忽聽周圍一陣騷動,一人緩步上前。
踏過遍地尸體,走上前的男人,身上沒有任何激戰過的痕跡。
“看來,是我贏了。”神的語氣里沒有絲毫得意張狂,只是平靜地,陳述事實。
藤真徐徐揚起掌中刀,唇邊原來只是淡淡的笑意慢慢擴大,化作燦爛得使人不能逼視的笑靨:“那么,過來
拿走你的勝利吧!”
仙道沒有動,他盯著神,突然問:“你這樣做,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神重復了一遍,臉上突然有了表情,那是個嘲弄的笑,“我的確有想要的東西。”
接近了長久以以來一直渴望的目標,精明沉靜如神宗一郎,也有了傾訴的欲望。
“仙道皇朝的太子殿下,和翔陽的國相大人,如果一齊死在陀噶屯,雙方,都不可能善罷甘休吧?到那時,誰
也不可能阻止戰爭。這,就是我想要的。”
藤真只是哂然一笑:“原來你是這樣的打算。可惜,就算翔陽和仙道朝兩敗俱傷,你也未必能坐收漁人之利。”
“國相大人誤會了。”神彬彬有禮地回答,“我并不是為了什么好處而做這件事的。”
“是報復嗎?報復你父母的家族?”仙道平靜地問。
神搖頭,原本俊秀沉靜的臉上籠罩著一層若有若無的惘然。
“我的名字,是神宗一郎。花形或者仙道,和我又有什么關系?”
仙道沒有說話,神言語間隱隱的滄桑,并不是高高在上的他所能理解所能評價的。倒是藤真,神色間似有所悟。
曾被譽為“飛仙”,卻在一夜之間失去所有、被迫流浪他鄉的他,也許更能明白神的心情。
一時之間,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神最先恢復常態。向著仙道,洒脫一笑:“話已說盡,太子殿下等的人卻還是沒來,真是可惜。”
被他一語道破心思,仙道卻不見窘色:“呵,神先生果然心細如發。”
藤真微微皺眉。牧紳一命清田信長率軍尾隨接應仙道一行,這是翔陽的探子一早就稟報過的。如果這支人馬前來,
的確可解眼下之圍,可是,翔陽方面也作好了萬全的准備,率軍與之相抗的就是花形透本人。這一點,自己適才
已向仙道提及,以仙道的精明,不可能忘記。
神繼續微笑:“我知道,太子殿下等的不是清田。可是,”他突出驚人之語,“我保証,‘海南王’也不可能趕來了。”
仙道揚眉,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意外的表情:“愿聞其詳。”
“有時候,是不應該太信任別人的。”神低聲地說,眼眸里有著奇異地笑意,“尤其是太子殿下這樣身份的人。”
陽光仍然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地,仙道卻突然覺得很冷。
他的頭腦仍然清醒,甚至比平常更清醒。清醒到可以回想起早上在“韻雪軒”后門,和越野交談時的每一個細節。
甚至,初到邊關時,越野在神的注視下、微微不安的表情,仙道也一并回想了起來。
他但愿他沒有想起來。
過了一會兒,仙道才能笑著,吐出一句嘆息:“真是……有心人啊。”
見仙道笑容苦澀,藤真看他的目光里,不自禁地帶了些擔憂。
與藤真恰恰相反,見仙道再不能維持他從容的微笑,神卻覺得多年的辛苦終于有了報償。
表面上,他仍然是冷靜的:“抱歉,我不能再給兩位時間了。”
一語既出,空氣中的血腥味,在一剎那間仿佛又濃重了許多。
藤真瞄了眼手中刀,今天殺了太多的人,血污完全掩蓋住刀刃的鋒芒,而自己,也已經很累了。一旁的仙道,
亦不會比自己好到哪里去吧。
可是敵人,卻還有那么多,就算能擋下這次的攻擊,下一次、再下一次……恐怕自己和仙道,只能戰死在這里了。
人生自古誰無死,戰死也未尚不可,只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最后會是死在翔陽士兵的手上,死在花形透的安排下。
藤真心里忽然有些酸楚,手中的刀也沉重了許多。
今日的局面,并不是花形透一手造成的,相信他也并不想殺死自己,可是,畢竟是他縱容了神,給了他殺死自己的機會。
說到底,他首先是翔陽國主,然后,才是花形透。
這是早已知道的事實。
所以,藤真揚起了頭,唇邊噙著一絲睥睨的笑意,沒有什么可難過可后悔的。
翔陽的士兵,慢慢圍了上來。
看著兵士漸漸縮小了包圍圈,神站在稍遠處,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只是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下一刻,他的臉色突然凝重。
遠遠地,傳來萬馬奔騰的聲響,其聲如雷其速如電,由遠及近,如旋風般,轉眼間已隱隱可見迎風飄揚的旗幟。
看那旗幟的顏色,竟然是翔陽與仙道皇朝各占一半!
神怔住了。
就在他怔住的一小會兒功夫,黑壓壓一片旗幟下,有數騎越眾而出,向這邊狂奔而來,大隊人馬則在原地不動。
雖不知發生了什么事,神本能地覺察到事情有變,正想出聲催促兵士上前。那飛奔而至的數騎上,卻已有人揚聲
大喊:“住手!住手!”
彼此間隔雖遠,這几聲大喝卻是以內力送出,聲音嘹亮、如在耳畔。
那是翔陽國主花形透的聲音。
神再也不能維持平靜,他的臉色變得慘白。
經過剛才的 殺,神的三千禁衛軍,本已剩下不到一千,眼看大軍來到,這些人斗志已喪,如今聽到國主親自下令,
積威之下,也不等神的命令,紛紛停住了腳步。
事已至此,神反倒恢復了平靜。他略覺遺憾地掃了一眼已不聽從調遣的士兵。到底不是自己帶出來的兵,雖然威
逼利誘之下聽從了自己的命令,可是花形透一至,立即倒戈。不然,制住了仙道與藤真,多少還有點周旋的余地。
須臾之間,花形透一行已到了近前。在他身旁,英偉剛強、有王者之風的男子,是神多年來最熟悉的人物--“海南王”
牧紳一!
神的目光,卻沒有在牧紳一身上多作停留。他靜靜地看著牧紳一身后,因為長途跋涉,微微有些喘息的年輕清俊男
子,唇邊慢慢浮起一絲笑意。
花形透翻身下馬,先看了一眼藤真,見他滿身血污,臉色卻還好,放下心來。轉頭看看神,半晌才說了一句:
“你,這是何苦?”
牧紳一也已下馬,卻只是朝著神嘆了口氣,便走向仙道。
藤真看他走近,突然在仙道耳畔說了句什么,便走開了,正好與牧紳一擦肩而過,于是側臉微微一笑,牧紳一
也向他點點頭。
仙道看著牧走來,臉上自然而然有了笑容,笑容里還有著一絲如釋重負的意味。
  “‘黑電’飛回去了?”
牧只凝視著他,點點頭。
仙道笑:“想不到你的鷹還真派上了用場。”
“也不只是‘黑電’,是‘忠義侯’告知了我詳情。”牧紳一簡明地告訴仙道,“路上遇到了翔陽國主,得知內情后,
他就一齊來了。”
牧紳一雖說得輕描淡寫,仙道卻知他這一路必也經歷了不少艱險,那花形透并非易與之輩,豈是可以輕松說服
的?還有越野,相交多年,仙道深知他也不若他外表那么平和。
想到越野,仙道不禁抬眼尋覓這位至交的身影。
越野這時候喘息已定,見牧紳一正與仙道低聲交談,識趣地沒有上前。他站在原地,目光四處飄移,始終沒
和神的對上。
神見他如此,心頭突然一陣悵然,多年以前,離開翔陽的時候,他也曾有過這種感覺。
想不到窮途末路之時,自己還有余暇感慨,神不得不詫異了。
他一時失神,沒有聽到花形透那一句話,自然,也沒作出反應。
花形透見他并不理會自己,也不以為忤,只是略略提高聲音,道:“神,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神仿佛并沒有覺察出他言語間的殺機,神色只是淡淡:“我今天已經說得太多,如今,沒什么要說的了。”
花形透默然。話已說到盡頭,接下來,該是行動了。可是,神畢竟曾是他的兄弟,十多年的相處,兩人間不無
情份,他雖是翔陽國主、沙場上的猛將,一時之間,也難以痛下決心。
他情不自禁地,把目光投向藤真,卻見他的國相,正注視著并肩而立的牧與仙道。
“櫻……”只叫了半聲,藤真已回過頭,嘴角微微噙笑,眼神一如往昔銳利。
花形透忽然從骨子里感覺到一股寒意。從雪地初見到現在,藤真他,從來沒有用這種眼神注視過他。
“陛下,什么事?”短短一句話間,藤真已到了花形透身前。
聽著他不同以往的稱謂,花形透知道,眼前的人,從此只是自己的臣子。
被欺瞞后,藤真絕不會善罷甘休,這是在采納神的計划以前,就料想到的事。
也曾經猶豫過,但是,畢竟,自己是翔陽國主。
所以,還是點頭了,然后,就走到了這一步。
以他高傲剛烈的性子,能夠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自己,實在也不該再有什么苛求。
“國相。”在短暫的沉默之后,花形透改變了對藤真的稱呼,“你覺得應當如何處置神?”
藤真只是淡淡一笑:“神先生是‘海南王’的謀士,依臣之見,此事還是由‘海南王’處置,較為妥當。”
他的聲間并未提高,但是周圍的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未等牧紳一口。神已含笑道:“這個,就不勞各位費事了。”
在場的眾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几乎在說話的同時,殷紅的血細細地從神唇邊流淌下來,一會兒的功夫,轉為暗黑色,他的臉色卻白得
可怕,是那種死人的慘白。當他軟軟地倒下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清楚,他死了。
看到多年的好友橫死當場,牧紳一臉有戚容。他身旁的仙道,臉色亦不甚佳。
與牧紳一不同,仙道想到的是,神的父親、他的十五叔。當時,仙道卓也是這樣,毫不遲疑地吞藥自盡。
也許,對這對父子而言,高傲地死去,遠勝于痛苦地活著。
這樣,也好啊。
只是,仙道看著雖然沒有一點反應,卻始終低著頭的越野,只是,生者何堪?
感覺到仙道微帶同情的視線,越野突然抬眼與之對望。他的眼神雖然有些傷感,卻異常平靜。
他平靜的眼神,讓仙道感到深重的壓抑。
如果是自己,恐怕,也只能這樣吧?
神這一死,姑且不論各人心中所想所感,但由他引起的這一場大變故,卻終于消彌在無形之中,只是余
波猶在,尚待消除。
這時候翔陽與牧的軍隊可說是勢均力敵,加以迭番變故,眾人心力交瘁,兩下里都無意挑起爭端。所以,
在短暫的交談、確定下一次談判的事項之后,各人回到各自軍中,大軍極其小心地,緩緩移動,踏上歸程。
歸途中,牧與仙道并駕而行,見他眉頭微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故意談論起國事。
“這一次,翔陽應該不會再弄什么玄虛了吧?”
仙道并沒有馬上回答。
“藤真剛剛告訴我,他在請你罷兵和談時,隨口說起了我。”在牧重復自己的話以前,  仙道的聲音,
靜靜地響起,“他知道在江南時,我們在一起,不是嗎?”
牧一怔,然后苦笑。
如果可能,他并不想讓仙道知道這件事。
“真是的。”仙道的語氣里,帶著些牧從未聽過的嗔意,“為什么不告訴我?這是我們的事啊。”
牧望著仙道,那雙深黑的眼瞳,此刻看來分外晶澈。
心里,仿佛有一股暖流緩緩淌過。
他張口欲言,卻看見仙道的臉色突然大變,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事,只覺得眼前一黑,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來的時候,身已在“大風堂”中。
眼前最先看見的,是那張俊朗、永遠帶著笑意,此刻卻滿是驚慌之色的臉。
看見他六神無主的樣子,牧的心,頓時就堵得厲害。
“你……”才吃力地吐出一個字,就見眼前人臉上盡是又驚又喜的表情,揚聲向外叫道:“王爺醒了,快叫御醫!”
牧的腦子仍然昏昏沉沉,只是隨口問:“怎么了?”
看著御醫應召進來,為牧把脈,仙道這才在他身側坐下,低聲向他解釋。
“剛剛你突然昏過去,我以為你中了翔陽的暗算,匆匆趕回來讓御醫診斷。御醫說,你這是舊傷復發。”
“哦?”牧疑惑地笑笑,“傷?早好了,怎么還會復發?”
仙道看了一眼御醫,御醫急忙向牧解釋。
   “王爺所受的傷確實已經痊愈。可是多年來王爺鎮守邊關日理萬機,甚是辛勞,加上經歷大大小小戰仗無數,
受過不少傷,身體其實損耗極大。這一次傷勢初愈便來回奔波,身體一下支持不住,好比是在干燥的草堆上
投下了火苗,才會一發而不可收拾。”
牧的臉色未變:“是嗎?我現在情況如何?”
御醫微微遲疑了一下,才道:“沒什么大礙,只需調養便可。只是……”他看了看牧,沒再說下去。
仙道在旁邊開口:“有話直說不妨。”
得了太子的鼓勵,那御醫才接著說道:“只是,王爺從此是不適宜再上戰場了,邊關苦寒之地,對王爺身子
也不好,最好,是到溫暖些的地方。”
牧沒有出聲。
仙道看看他,轉頭吩咐御醫:“你下去開方吧。”
御醫如釋重負,應諾著退了下去。
牧閉上眼,仿佛不勝疲倦。
仙道坐在他身邊,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牧沉穩的聲音,在“大風堂”中響起:“我,打算辭官回京。”
仙道一震。自與牧相識鐘情以來,他在心中考慮過無數次兩人的未來,也曾想過、勸過牧離開邊關。在他看
來,不說兩人長相 守,單是為了消除博帝對牧的猜忌之心,以免兩人最終被迫為敵,牧離開邊關,就是最好
的選擇。
可是,一直以來,他也沒有堅持要牧接受他的意見,因為仙道知道,折斷蒼鷹的翅膀,是比殺死它更殘忍的事。
而今天,在得知自己再也無法馳騁沙場以后,牧居然主動提出離開邊關。不知為什么,明明應該覺得高興的
仙道,心中突然酸痛異常。
與他相反,牧臉色雖然蒼白,卻沒有半分沮喪消沉之色:“經過神的事,翔陽那邊想必一時不會再啟戰端。邊
關上清田也歷練出來了,加上高砂輔佐,應該沒有大礙。呵,看來我的身體還算爭氣,總算撐到了現在。”
“牧?”仙道再不忍聽下去,“別說了。”
牧看見仙道失去往日的沉著,不覺詫笑:“你怎么了?”
“在我面前,你……不必如此。”遲疑了一會兒,仙道盡量放緩了語氣,以免刺激到牧,“我們之間,還有什
么不能說嗎?”
牧要想一想才明白他話里的含義,不禁笑道:“莫非你以為我剛才的話是違心之語?呵,我在邊關十多年,
也算做出了一番事業,如今更是后繼有人,還有什么可遺憾的?”
“事了拂衣去?果然不失當年的豪俠風范。”仙道細細品味牧的話,臉上,漸漸也有了笑容。
兩人相互注視,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無限憧憬。

第二十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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