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
     <PART 20 游子縱馬歸,柔腸驚斷泠篁閣
  By 碧煙棹月

   
早春二月,寒意漸消,生機盎然。枝上漸漸綻出點點綠意,只待東風徐來,便會幻化成一城春光。
“澹寧宮”內,太子妃魚住綺的心情亦如這初春的風景,在平靜的表相下,涌動著無限的生氣。
她剛剛接到太子家書,她的良人在信中告訴她,他就要從邊關回來了。
仙道是在去年的十一月底啟程前往邊關的,屈指算來,一去已有三月,甚至新年也是在邊關過的。
明知夫君身為一國太子,凡事都必須以國事為重,已然身懷六甲卻只能一人獨守“澹寧宮”的魚住綺,對
此并沒有任何怨尤。
只是偶爾,夜深人靜之時,她會想起她遠在邊關的良人,然后一夜無眠。
當然,能得博帝許以“賢良淑德”四字評語的魚住綺,絕不會讓人覺察到她的心思,更不會在寫給仙道的
家書里,流露任何盼歸之意。
不過,在得知仙道將歸之時,魚住綺還是忍不住笑了。同以往一樣溫婉的微笑,卻比以往多了一點喜悅。
可是,天不從人愿,仙道一行姍姍來遲,直到三月底,才回到了京城。據說,之所以在路上耗去了這么
多時間,是為了顧及在對翔陽的戰爭中受傷、一直未曾痊愈,這一次隨仙道回京休養的“海南王”牧紳一
的緣故。
魚住綺知道,“海南王”牧紳一在邊關多年、戰無不勝,堪稱本朝第一大將。這一次又令翔陽弒羽而歸,
聲名正如日中天,卻不幸身負重傷,一代英雄從此絕跡沙場,當真令聞者為之扼腕嘆息。
可是,這一切并不是身為太子妃的她所應關心的。她也并不想關注這些。
她關注的是,她的丈夫,什么時候回來。
三月廿八,是太子返京的日子。一大早,“澹寧宮”又是打掃庭院又是准備宴席,太子妃要親自為太子
殿下洗塵。
端坐于“漱梅館”內,魚住綺耐心聽著下人稟報太子的消息:
  太子的車駕進了東華門了。
  太子的車駕走在長街上了。
  太子率一干部屬,進了禁城了。
  太子上殿,晉見聖上了。
  聖上對太子在邊關、與翔陽締結盟約一事,大加褒獎,特地賜下御宴,命群臣作陪。
  御宴上,群臣紛紛稱頌聖恩,贊揚太子。
  御宴散去,太子離了禁城了。
聽到這個消息,魚住綺雖然盡力維持她太子妃的儀態,臉上還是出現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她吩咐下人:“把一切預備妥當,等殿下回宮,立即開宴。”然后,由侍兒攙扶著,前往正廳等候夫君。
可是,從時等到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仙道還是沒有回來。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也一直沒
有回來。
魚住綺卻只是端坐正廳,沉靜如常,一派大家之風。
好容易等到隨從回來,才知道,太子出了禁城,徑直送“海南王”去了“適園”,到現在還沒有離開的跡象。
原來,是公事。魚住綺恍然之余,心頭不自禁地,生出了一點隱憂。身為太子,與外臣相交如此親密,
實在不符合體制。
不過,太子向來是以行事狂放不拘小節著稱的,如此一想,魚住綺倒也不以為奇了。
又等了半個時辰,宮門外馬蹄陣陣、人聲鼎沸,魚住綺精神一振,不待動問,下人已飛也似地來報,
太子回宮了!
三個月的守候、一日的苦等,縱然魚住綺再怎么沉靜嫻雅,這時也抑制不住喜悅激動的情緒,不顧自
己身懷六甲行動不便,命侍兒攙扶了,徑直往大門而去,想早一眼看到自己的夫君。
無數燈火映照之下,從人們簇擁著那個人來了。
和離別時相比,他瘦了些,神色間也有些憔悴。想他是何等尊貴之人,在那塞外苦寒之地,受了三個
月風霜之苦,又每日里勞心勞力,自然是辛苦的。
可是他的精神卻還好,臉上也仍然有著與往日一樣,從容洒脫的笑容。是啊,終于回到了京城,又不
辱使命、得到了天語褒獎,精神又怎么會不好?
不知道,他歡愉的笑容里,有沒有一點,是因為,即將見到他的妻子、和快要出生的孩子?悄悄地這
樣想,魚住綺又是羞澀又是期待,臉上微微泛出了紅暈。
“殿下。”
第一眼看到妻子,仙道臉色微微一變,似歉疚、似無奈,但是在旁人發現以前,他已經換上一臉異常
歡喜的笑容。
“綺卿!”
見兩人四目相交一時無語,兩旁站立著的無數奴仆從人,都小心翼翼不敢驚擾了這對剛剛重聚的夫妻。
“臣妾見過太子殿下。”在這種時候,魚住綺還是沒有忘記應有的禮儀,拖著已經不便的身子、扶著腰,
慢慢拜倒。
仙道不易覺察地一皺眉,卻立即笑著攙起她。
“你身子不方便,就不要行禮了吧。”
等魚住綺站穩了,他又說:“綺卿,這么晚了,你還出來做什么?要當心自己的身子、還有我們的孩子啊。”
語氣里似乎有嗔怪之意,卻能讓聽者感受到其中的一片關懷之意。
“這是臣妾應盡的本份。”魚住綺的語氣極其溫柔。
仙道笑笑,他本是隨意的人,不在意這些繁文瑣節,不過魚住綺既然這樣講,他也就不多說了。
“殿下想必勞頓了。臣妾命人備了几樣小菜為殿下洗塵。卻不知,殿下用過晚膳沒有?”
“呵,正好,我有些餓了,多謝綺卿。”仙道笑了一聲,“我看,也不必在正廳開宴,就擺在‘漱梅館’,
大家隨意些就好。綺卿以為如何?”
魚住綺口中只淡淡應了一聲:“殿下說的是。”可是螓首低垂,顯是嬌羞不勝。
這一夜家宴之上,夫婦相對而坐、笑語晏晏,其間的種種旖旎情致,所謂“小別勝新婚”,自也不消細說。
晚上宴罷后,仙道就宿在“漱梅館”。
以后的日子里,仙道白天處理政務,晚上便在“漱梅館”里陪著妻子。誰說天家夫妻,一定不能有平常人
家的那份溫馨恬淡?
不過,十天里仙道必定有一天會去“適園”。
“適園”本是仙道的一處別苑,年前“海南王”入京時,曾經居住過。這一次“海南王”返京休養,仙道索性
將“適園”送給了他。
早在仙道返京之時,魚住綺便知他與“海南王”交好。但是關系親密到這種地步,倒是她想像不到的。
想仙道雖然生性洒脫不拘小節,可是身為太子,大事上向來極有分寸,這樣與外臣交往過密,是博帝的
大忌,他怎么會不知道其中的利害?
不知道那“海南王”是何等人物,竟能使仙道如此?魚住綺雖不愿過問政事,對這一時名將,卻生出了好
奇之心。
起初,不過是淡淡一點好奇,日積月累,漸漸地,就成了隱憂。
所以,那一日,魚住綺得知仙道邀了“海南王”,現下正在“澹寧宮”“泠篁閣”談心,一向謹言慎行的她,
不知哪里生出一股勇氣,竟帶了侍兒,往“泠篁閣”而去。
午后小憩了片刻,魚住綺精神尚可。但此刻她已有七月身孕,從“漱梅館”到“泠篁閣”,走了小半個時辰,
早已是滿面紅暈、微微喘息。
離“泠篁閣”還有數十丈遠,魚住綺已遇上了兩三撥侍衛。以太子妃之尊,自然無人敢擋她的去路,可是
這般戒備森嚴,卻也讓魚住綺暗自蹙眉。
到底,這兩人間有什么秘密,竟然這樣興師動眾?
自然而然地,魚住綺想到了那最最忌諱、不能說、甚至連想都不該想的事。
身子不易覺察地一顫,魚住綺急忙命侍兒停下,嚴令她們不得靠近“泠篁閣”半步,自己卻加快了腳步,
急急向“泠篁閣”而去。
終于,來到了“泠篁閣”。想到自己那可怕的推測,魚住綺一時竟不敢向前。
到底是將門之后大家出身,雖然溫婉謙和,也還殘存著几分先祖的英氣,只遲疑了一小會兒,她屏住呼
吸,一小步一小步挪到茜紗窗旁,悄眼向里窺視。
書案那邊,她俊朗瀟洒的夫君,正低頭批閱公文,嘴角猶自上揚,滿臉抑制不住的笑意。一旁,一個紫
袍男子正閉目小憩,他的臉、英武剛健,即使在這個時候,也自有一種攝人的威儀。
魚住綺知道,這個人,一定就是“海南王”牧紳一了。
突然,仙道抬起頭,眼神飛快地掃視四下,似乎已經發現了“泠篁閣”外的魚住綺。
魚住綺的心猛然一頓,,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一縮。
可是,仙道其實并沒有發現她。他看了看似已入睡的牧紳一,微笑著站起,小心翼翼地,向那個英武
男子走去,
他沒有笑。可是魚住綺覺得,即使是仙道向自己微笑的時候,也沒有此刻的溫柔。
魚住綺腳下仿佛生了根似的,一步也不能移動。
她靜靜地、靜靜地看著,看著她的夫君,慢慢地走到那個英武男子身邊,輕輕地將大氅為他蓋上,
然后直起身,凝視了他一會兒,最后,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輕輕地,吻住了那人的唇。
無比溫柔無比纏綿,只是輕輕一吻,卻鄭重得仿佛將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了對方。
那人,很快便在這熱烈的一吻下醒轉,沒有任何不滿、反手擁住了她的夫君。
輾轉反側,糾纏不休,兩個人都全身心地感受著對方,仿佛這一吻,就是他們的全部。
四月的午后,天氣已經相當暖和,可是“泠篁閣”外的魚住綺卻覺得全身冰涼。從心底升起的寒意冷
得她不由得地彎下了腰。
可是她的臉上卻出現了笑容。非常苦澀的笑容。
想起當初在閨中就聽說的太子與“海南王”意氣相投的種種傳聞,魚住綺一時之間也只能苦笑。
原來,居然是這樣!
身為太子妃,魚住綺在大婚之前,就無數次想過將來仙道若有了姬妾,自己將如何與她們相處。
天家不同于民間,魚住綺自問對此不會有任何怨言。
但是她沒有想到會有這樣荒誕的事,那兩個……那兩個人怎么可能……他們……他們是……
腹中一陣劇痛,魚住綺緊緊咬住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她所有的努力,在看見襦裙上蜿蜒流淌著的紅色液體后,化為烏有。魚住綺微微張開口,卻發不出
任何聲音,陡然間一陣暈眩,再也站立不住,軟軟倒在茜紗窗下,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醒。
魚住綺倒地的聲音,驚醒了正糾纏在一起的兩個人。牧紳一雙眉一揚,就待立起,卻讓仙道給按住了。
“我去。”匆匆扔下兩個字,還有一個微笑,仙道已閃身出了“泠篁閣”,行動雖然快絕,姿態卻仍然瀟洒。
看到茜紗窗下蜷縮成一團的人,仙道的身子猛地一晃,頓時失色。
“綺……綺卿!”
聽到仙道叫了一聲,牧紳一再坐不住,搶出門來,看到這樣的情形,也怔住了。
仙道聽見身后衣袂飄動之聲,知道牧已到身后,卻只是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只一剎那,他臉上突然現出毅然決然之色。
向前一把抱起妻子,仙道大聲呼喚下人:“來人,快去請御醫來!”
一時之間,“泠篁閣”人聲鼎沸。
等從人七手八腳把魚住綺送進“泠篁閣”安置妥當,也趕到為太子妃診治。仙道這才松了口氣,卻仍守
在“泠篁閣”門前,苦候消息。
這個時候,他才發現,牧一直靜靜站在他身后。
“仙道……”
仙道回過頭注視牧,苦笑著搖頭。
牧沒有說話,只是伸手用力按了按仙道的肩。
兩個人相對無言,卻是誰也不愿意把眼光挪開。
“你……先回‘適園’吧。”半晌,仙道低聲說。
“……也好。……自己小心。”
把手從仙道肩上移開,看見他微顯茫然的眼神,牧心中突然一痛,匆匆別過臉,不讓仙道發現自己的臉色。
這個時候,突然聽見身后仙道輕輕的聲音:“你……也保重。”
牧終于還是忍不住回過身,向仙道微微一笑。
看到牧回身,仙道的臉色仍然沉重,可是他的眼睛,漸漸恢復了以往的神采。
忙碌了三個時辰以后,滿頭大汗的几名御醫,終于踏出了“泠篁閣”的門,一直在門外守候著的仙道,
急急迎上去,問:“怎么樣?”
彼此對視了一眼,一名須發已經花白的御醫,被推為代表,向前半步,說道:“恭喜太子,太子妃為
殿下添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均安。”
仙道聞言,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
他問:“那,太子妃可曾醒來?”
那御醫忙不迭回答:“醒來了醒來了,太子妃精神甚好,只要小心調理,必無大礙。”
仙道這才放心,臉上帶出一絲微笑。
見太子面有喜色,御醫方才舒了口氣。
“你們辛苦了,下去吧。”
仙道含笑揮手讓御醫下去。略一沉吟,便徑直往內室而去。
一踏進內室,就看見魚住綺正抱著嬰兒,神情又是疼惜又是喜悅,完全沒有注意到室內多了個人。
仙道見魚住綺臉色雖然蒼白,眼神卻甚是明亮,知道她已無大礙,心里不覺好過了些。
再看她緊緊抱著嬰兒的那種神情,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
良久,他才叫了一聲:“綺卿!”
“綺卿”,自成親以來,仙道一直這么稱呼他的妻子,但是在“泠篁閣”那一幕后,再這樣叫她,仙道自
己也覺得異樣。
魚住綺慢慢地轉過頭,蒼白如雪的容顏上綻出一絲溫婉的笑:“殿下。”
凝視著妻子,仙道在床榻邊坐下,問:“還好吧?”
“臣妾沒有事。”是魚住綺一貫溫柔而不失禮節的語氣。
她給仙道看懷里的嬰兒:“殿下,你看他,睡得多甜。”
仙道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兒子。雪白的皮膚、圓滾滾的身子、肥嘟嘟軟綿綿的小手小腳,軟在母親懷里,
睡得正香。
“殿下要不要抱抱看?”魚住綺把嬰兒遞給仙道。
仙道躍躍欲試,打量了半天,最后還是搖搖頭:“算了。他這樣小這樣軟,我怕經不起我抱。”
魚住綺忍不住笑了。
好一會兒,兩個人都不說話。
“對不起。”是仙道開的口。
“殿下是什么意思?”魚住綺似乎沒有明白仙道的意思。
仙道本來以為她是故意諷刺,只得笑笑。
然而魚住綺并不是故作糊涂。
“殿下……不必如此。”摟緊了嬰兒,魚住綺低聲道,“當日與殿下成婚之后,殿下與臣妾相敬如賓。那
時臣妾就已明白,殿下只是把臣妾當成太子妃,而不是妻子。”
“臣妾原本以為,那是因為殿下需要的,只是一個太子妃。現在才明白……”她沒有說下去。
“臣妾,本來就只是殿下的太子妃。”魚住綺的微笑,說不出是感傷還是感慨,“臣妾自當謹守本分。”
仙道怔了一會兒,突然低笑著道:“呵,帝王家,果然是帝王家啊。”
魚住綺仍然微笑著,看著他,眼光里有一絲哀傷、也有一絲嘆息。
“臣妾想回‘漱梅館’。”她低聲對仙道說。
“不。”仙道阻止她,說,“你現在不宜多動,暫時在這里休息吧。我命人把一切應用的物件給你送來。”
“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還有孩子。”
聽著仙道的腳步聲出了“泠篁閣”、漸漸遠去。魚住綺仍然微笑著,輕輕在嬰兒額頭一吻。
注視著熟睡中的孩子,她無比溫柔地低聲對他說:“放心吧我的孩子,你先是我的兒子,然后才是皇族!”
第二十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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