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
     <PART 4  馬蹄驚破毅王宴,帝子從容將軍威>
  By 碧煙棹月

   
自“陵南王”仙道彰被立為太子后,賀者如潮,太子所居,“澹寧宮”的門檻都要被踏破了。更有那平日與
他交好的,或是皇親國戚,紛紛設宴開戲,以得太子一幸為榮。
仙道彰亦知眾人之心,只是他生性不喜浮華奢侈,加上每日里應付訪客已是不勝其擾,故此立定主意,
所有的宴會戲約一概不去。
他想得雖好,世事卻難以盡如人意。旁人也還罷了,“毅王”仙道卓的邀請,卻是推托不得,不能不去。
仙道卓,封“毅王”。是先帝第十五子,當今博帝的同母弟。自小極得父兄寵愛,故此雖早已封王,卻未
赴封地,一直在京中居住。
“毅王”以才干著稱,多年來是博帝良助。只是其人體弱多病,不耐重負,在仙道彰成人參政后,便退居
王府,漸漸不問世事。仙道彰一直敬重這位叔叔,他設宴以待,自無不去之理。
這一日是正月十一。毅王府張燈結彩,熱鬧非凡,來往奔走的下人臉上都帶著喜氣。主人是天子御弟,
請的是當朝太子,陪客自那被譽為皇朝傳奇的“海南王”起,俱是一時重臣,這一次的宴席貴重無與倫比,
也實在值得驕傲。
毅王府前車水馬龍,盡是衣紫服裘之輩,自不必說,最讓人意想不到的,連一向遲到成癖的太子彰也
提早來了。
這一下“毅王”仙道卓頗感意外,急忙迎將出來。畢竟晚了一步,仙道彰已含笑進了毅王府的正廳,
“沐德堂”。
只見他當堂而立,玉樹臨風,真是神仙一般人物,只是身邊少了他形影不離的好友,越野宏明。
“十五叔。”從牙牙學語的孩童,到如今貴為一國儲君,仙道彰對“毅王”的敬重始終不變,一聲“十五叔”
叫得親熱異常。
仙道執子侄之禮,仙道卓卻不敢托大,急忙還禮:“太子殿下駕臨,仙道卓未曾遠迎,還請恕罪。”
仙道只是笑:“十五叔,此地又不是朝堂,我們叔侄之間,還是不要如此吧。”
聽他這話,仙道卓自然欣慰,卻不肯少了禮數,口中猶自謙讓:“殿下忒寬厚了,這君臣之份還是要
講的。怎么不見‘忠義侯’?”
仙道淡淡地答:“他有公事,遲些來。”
仙道卓嘆:“越野這孩子太認真了。也虧得他如此,不然國家大事全壓在殿下身上,實在是讓我這般
的閑人覺得慚愧。”
“國事自有我們小輩,十五叔不必擔憂。”仙道看看四下人來得差不多了,提高了聲音笑說,“倒是今日,
一定要討一杯美酒喝了。”
仙道卓忙道:“當然當然,今日莫談國事,大家不醉無歸。”
他們叔侄談笑,旁人不敢打擾。這時見他們說完了話,才涌上來與太子寒喧。仙道卓退在一旁,准備
吩咐下人開宴。
隨意往人群中掃了一眼,仙道卓突然一愕,揮手把過來的管事又打發走了。并非他不愿開宴,只是發覺,
滿堂冠蓋中,獨獨少了“海南王”牧紳一。
“海南王”為人剛正嚴謹,一諾千金。他來京多日,大大小小的宴席邀約赴過無數,從無遲到之舉。今日
之宴遍請滿朝顯貴,非比尋常,他卻蹤影全無,實是令人不解。但無論如何,牧紳一不到,今天是沒
法開宴了。
仙道卓正覺為難,卻猛然發現,剛剛熱鬧非常的毅王府如今鴉雀無聲,靜得如同他曾日日站立的朝堂。
并不是一下子就靜下來的。
先是外面,沒了聲音,然后是門邊站著的人不說話了,再后,滿堂賓客若有所感,一個接一個地閉口
不言。沉默如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來,淹沒了所有的人。最后,就聽到了馬蹄聲。
馬蹄聲疾如風迅如雷,偏又齊整划一,一聲聲,恰似踏在眾人心頭。及到近處,更隱隱傳來刀劍相擊,
人馬呼喝之聲。
“沐德堂”上,人人驚訝不可名狀。太平盛世天子腳下,几時想過,有人敢縱馬王府,拔劍朱門?此刻
情形太過詭譎不可想象,縱使在場的都是一時人杰,有過人城府不凡閱歷,也自彷徨無計。
眾人不約而同,齊齊望向那當朝太子,驚才絕艷的仙道彰。
在這種時候,仙道彰臉上仍然帶笑。那種他獨有,瀟洒得漫不經心的神情,此刻竟似薰人和風,撫平
了觀者心中不安困惑的情緒。
仙道微笑,淡淡的溫和的,眼睛只看著一個人,“毅王”仙道卓。
仙道卓也在看仙道,若有所悟。
殺聲漸漸淡去,只偶爾還有几聲零星的呼喊。在一片死一樣的寂靜中,有人走進了“沐德堂”。
那人信步而來,神情頗為隨意。看他紫袍金甲,腰間佩劍,眾人只覺有煞氣扑面。
須知在場的皆是當朝顯貴,其中很有几位名將。但任他們久經沙場,膽氣過于常人,在此人面前,
卻不由得陡生畏懼之心。
比煞氣更重的,是他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威儀,那是王者的氣象。若說他身上濃重的殺伐
之氣令人恐懼,那么,走下沙場褪下皚甲之后的他,就使人有高山仰止之感。
在縱馬驚破毅王宴,令滿堂賓客盡失色后,這人居然渾若無事地,向四下微一抱拳,道:“牧紳一來遲
,還請各位恕罪。”聲音沉穩,一如平常。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每個人心中都有無數的疑問。可是看“海南王”當門而立,姿態有如天神,竟無人
敢開口質問。
唯有“毅王”仙道卓,一見牧紳一,臉色微變,旋即釋然,只隱有些擔憂之意。不過,如今的情形下,
也沒人顧得上猜忖他的心思了。
還是仙道首先開口。他未語先笑:“牧王爺,一路辛苦了。”這一句話,更是聽得眾人大惑不解。
就在眾人瞠目結舌時,從牧紳一身后又轉出一人,眉目清秀,態度溫文,正是“忠義侯”越野宏明。
他四下里掃視一眼,口中輕喝:“聖旨到。”
連番變故,在場諸人俱已失了主張,一聽此言,紛紛跪下。仙道、牧紳一,也隨眾拜倒。
于是,“沐德堂”中站著的,只剩下宣旨的“忠義侯”越野宏明,和毅王府的主人,“毅王”仙道卓。
越野宏明注視著仙道卓,道:“王爺,請跪下接旨。”
仙道卓已然恢復常態。他從容一笑,語氣平和:“我已向皇兄跪了半生,想必他不會在意我今天少跪
一次吧。”
越野宏明微一躊躇,看了仙道一眼。仙道向他點點頭。于是便不再理會仙道卓,朗聲宣讀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毅王仙道卓,擅結外臣,行為失檢,著革其王爵,于其府第圈禁。欽此。”
聽完聖旨,仙道卓只是冷笑,并不出聲。旁人卻被這道旨意驚呆了。
仙道站起,見眾人俱是不敢置信的表情,只淡淡一笑,微微提高了聲音:“今日有家事待理,無法招
待各位,還望海涵。改日,彰定當在‘澹寧宮’設宴,向各位大人賠罪。大家就此散了吧。”
被他一言提點,眾人這才如夢初醒,紛紛告辭,急忙離開這是非之地。
仙道卓忍不住搖頭嘆息:“靠這批人,怎么能治國安邦!”
“凡事重在各安其位,各司其責。”仙道徐徐接言,“離去的諸位大臣,深明此理。”
仙道卓突然大笑:“帝王將相,寧有種乎?”
“十五叔難道忘了,說這話的人,是什么下場?”仙道嘆了口氣,神色間甚是惋惜。
“放心,我比誰記得都清楚。”仙道卓已經平靜下來,眼中居然多了一絲笑意:“好侄兒,你替十五叔
帶了什么來,鶴頂紅,還是白綾?”
“十五叔未免把父皇與彰想得太卑劣了。”仙道毫不在意地一笑,“凡事以國家為重,不能顧及私情,
這是生在帝王家的宿命。但是這多年的叔侄兄弟之情,畢竟不能忘懷。父皇只是想讓十五叔閉門思過,
從此不理世事而已。過些真正清靜的日子,或許對十五叔的身子也有益。”
他說得懇切,仙道卓卻只是淡淡地回答:“事已至此,我是無所謂了。”
牧紳一在一旁已立了許久。看仙道叔侄言語從容態度親昵,暗里地卻是針鋒相對翻臉無情。任他久歷
戰仗鐵石心腸,也自心寒。
正思量間,猛聽得門外由遠及近,爆出一連串呼喝怒叱聲,更夾雜著刀槍劍戟碰撞之聲。牧紳一微微
皺眉,正待開口。兩條人影一前一后,已經沖進“沐德堂”,戰在一處。
牧紳一目光如炬,一眼看出,落后的那個,年輕高大,滿身戎裝,一臉英武之氣。正是他手下大將,
清田信長。
這清田信長出身名門,是仙道皇朝開國元勛,“魏國公”清田源義之后。自幼好武,頗有先烈遺風。
五年前博帝挑選十名將門子弟,送至“海南王”賬前效力,十人之首便是他清田信長。
清田信長一到軍中,便深得牧紳一器重,在關外經五年磨礪,已成為其不可或缺的得力部下。此次
來京,牧紳一特地帶上他,一半是體恤下屬,慰他思鄉之情﹔另一半也是看重他的才干。
清田信長的武功,在“海南王”手下已可算是佼佼者,但是,在他之前沖進“沐德堂”的那人顯然不在他
之下,單論攻勢的凌厲,那人甚至還超過了他。
牧紳一口中不言,心頭暗自詫異,瞧那人其貌不揚,卻能有這般修為,想不到仙道卓手下,還有如此
人才。
如果再打下去,清田信長雖不致落敗,卻也難以取勝,再者,這樣糾纏下去,成何體統。牧紳一打定
主意,揚聲道:“清田,你退下。”
清田信長生性沖動,對牧紳一卻是敬若神明,凡事言聽計從。聽他這樣講,雖正打得興起,不甘就此
罷手,還是依言退下,只是臉色悻悻。
就在清田抽身離開,牧紳一將上未上之際,那人卻動了。他手掌翻飛,打出兩支飛鏢,一射仙道彰,
一襲牧紳一。
仙道臉上猶帶微笑,極隨意地一揮手,袍袖輕揚,已將飛鏢卷住,姿態說不出的優雅高貴。另一邊,
牧紳一食指一屈一彈,無形勁氣泉涌而出,硬生生震落飛鏢。
在場的俱是識貨之人,眼見兩人出手雖然輕描淡寫,卻都已達到了返璞歸真的境地,所施的更是絕世
武學。那清田信長最是沉不住氣,已叫出聲來:“啊!‘流云飛袖’!‘問天指’!”
然而,那人的煞招,此刻才展現出來。
一簇銀芒在他手上爆開,幻化出無數光點,比滿天的星辰更璀璨更美麗,但是這份美麗,是要命的。
“漫天花雨”,最平實也是最難防的暗器,如果不是有牧紳一、仙道在,也許,這人真能傷到一些人。
可是既然有這兩人在,“漫天花雨”,也就只能成為一道稍縱即逝的風景了。
袍袖輕拂,掌風橫掃,一切銀芒光點灰飛煙滅。仙道與牧紳一并肩而立,望之儼然若天上人。
旁邊人看得目瞪口呆,正要叫好。卻見仙道臉色微變,返身扑向仙道卓。牧紳一見狀,也不見他如何
動作,已緊緊跟在仙道身后。
還沒等旁人反應過來,仙道早已搶到仙道卓身邊,牧紳一終究慢了他一步。
仙道伸手扶住他的叔叔,回頭看了牧紳一一眼,眼神里略帶些遺憾。然后他宣布:“十五叔服毒自盡了。”
這時人們才驚覺,從有人闖進“沐德堂”后,一直被忽視的仙道卓臉色灰黯,嘴角有黑血溢出,已是不活了。
局面一時大亂,清田信長和趕來的高砂一干人急忙一擁而上,把那仙道卓的部下拿住了。見仙道卓死,
那人便不再反抗,表情十分平靜。
這時在場的人也都已明白,他不是要救仙道卓。內有牧紳一、清田信長這等高手,還有號稱大內第一人
的太子仙道彰,外有“海南王”衛隊并五千禁軍把守,今日仙道卓是插翅難飛。他也不是要殺牧紳一或者
仙道彰,這兩人都是深不可測的高手,面對他們,世上恐怕無人有一擊必殺的把握。
他只是,為自己的主子爭取一點時間,可以從容安排后事的時間罷了。
仙道最先回神。他看看懷里的仙道卓,又看看被擒的人,突然問:“你是什么人?”
那人揚著頭,面對當朝太子,沒有絲毫懼色:“福田吉兆。”
“好。福田,看得出你對十五叔忠心耿耿,可是,十五叔已經不在了。死者已矣,旁人也沒什么好追究的。”
仙道唇角微揚,“我看你是個人才,不想為難你。你可以走了,當然,如果你愿意的話,也可以留下來,
跟著我。”
福田今日闖“沐德堂”,自知有死無生,卻不料仙道竟講出這番話來。一時百感交集,當下大聲道:
“福田雖是一介武夫,也知道忠義二字,本不敢與殿下為敵。只是受了毅王爺大恩,不能不報。如今王爺
的恩情也算報了,太子若不嫌棄,福田愿以此有罪之身,供殿下驅馳。”說完隨即拜倒。
旁觀的人都明白,這人是真真正正服了仙道。
仙道將仙道卓的尸體交給下屬,竟親自上前去扶福田,目光卻在有意無意之間,掃向了牧紳一。
牧紳一在旁,始終注視仙道,眼中光芒微微閃動,若有所思。
當仙道回眸,兩人四目交會之時,這平時不苟言笑的人,眼中竟流露出一絲笑意。
這絲笑意里包含了太多的東西,復雜得讓人看不透,但牧紳一知道,仙道是懂的。
仙道果然是懂的,他很快收回了目光。
事情到此,終于告一段落。仙道身為太子,越野則身兼九門提督一職,必須得留下處理雜務,牧紳一便
帶著高砂、清田先告辭了。
臨走時,牧紳一與仙道又互視一眼,牧紳一神情自若、一如平常,倒是仙道,臉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了。
望著“海南王”遠去的背影,仙道微微一笑,眉宇間卻有著一絲沉重。
牧紳一……你既然是江湖人,為何又偏偏入了廟堂?
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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