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
     <PART 6  春來花發伽羅寺,暗香浮動見彌生>
  By 碧煙棹月

   
時光最是容易過,冬去春來,轉眼又是二月初。驚蟄前后,梅花含苞欲放,正是探梅時節。 
若論賞梅的好去處,首推京城西面的伽羅寺。
伽羅寺是前朝古寺,寺內頗多古樹名葩,素以四時花卉聞名京城,其中尤以梅花為最。“伽羅暗香”,
堪稱京中一景。
“海南王”暫居之地“適園”,“風桐小筑”中,牧紳一正對著手中的短箋,挑眉。
“京西有伽羅寺,素以梅花稱絕京師,中有七百年古梅一株,最為珍罕。今日風清日朗,正適出
游看花。特邀君共賞,以盡一日之歡。彰字。”
一筆酣暢淋漓的狂草,倒真符合那人瀟洒不羈的性情。
看主子面對太子遣人送來的短箋沉吟良久,臉上表情陰晴不定,在一旁的高砂忍不住開口。
“王爺,‘澹寧宮’的人還在外面,等您的回復。”
抬頭瞧了高砂一眼。憑著多年的相處,牧紳一輕易地覺察出這員猛將的心思。在他眼里,當朝太
子如此主動示好,對自己這個在朝中并無有力后援的“海南王”而言,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吧?
他想的,其實也不無道理。不提仙道太子的身份,單論其風度才華,已值得傾心結交。
只是,牧紳一始終不能忘記,那日毅王府中,仙道見仙道卓服毒而刻意不救的行徑。牧紳一很清
楚,仙道卓不可留,但以他的身份,絕沒有明正典刑的可能。仙道不過是做了應有的選擇而已,
處在他的位置上,自己想必也會如此吧。
可是看到那樣洒脫飄逸的一個人,帶著那么溫和的笑容玩弄權朮,實在是很令人不快的事。
牧紳一也曾自忖,自已本一介武夫,何必招惹廟堂上的是非。京都雖好,終非久留之地,不如早早
歸去。塞外天高地廣,風吹草低見牛羊,那才是他牧紳一的天地。
他有此心,但現在,仙道既然有約,卻沒有不去的道理。
略一頷首,牧紳一將短箋置放在書案之上,吩咐高砂:“准備一下,我要去伽羅寺。”
入寺,經側殿,由徑路往,十數步,間有梅株,漸行漸遠,梅枝夾道,紅白間發,有積雪輝映之美。
觸目橫斜千萬朵,鼻息間暗香浮動,牧紳一置身在梅林深處,盤桓再三,始信人間有此景致。
又往前行數步,突見梅林盡頭,有一株老梅仃然獨立。樹下鋪有錦氈,上有一人,寬袍廣袖,席地
而坐,膝上置放著一具七弦琴。
牧紳一不禁暗自喝一聲采,隨即移步上前,臉上只是淡淡:“彰殿下,久等了。”
不消說,那席地倚梅之人就是當今太子,仙道彰了。
仙道正自低頭,數著衣襟上沾著的梅瓣,突聽得牧的聲音,一下抬起頭。那一臉燦爛的笑,竟使牧
紳一為之眩目。
“牧兄,坐。”
牧依言坐下,但見氈上落梅點點,連仙道身上亦沾染不少,與梅林正是相映生輝。忍不住道:“殿下
眼光獨具,伽羅寺梅花果然不同一般。關外苦寒之地,哪得如此景致。”言語中帶著几分感慨。
仙道笑吟吟接口:“今朝只談風月,牧兄,你還是暫且把你的邊關放下吧。”
牧紳一自知失言,微微一笑。
仙道興致勃勃地,為他介紹:“牧兄,這株梅樹有七百年樹齡,可是‘伽羅寺’的一寶。”
牧紳一抬頭,仔細端詳這株古梅。但見虯枝縱橫盤曲矯若游龍,其間梅花疏落有致、仿佛冰雕玉琢,
兩相映襯愈見精神,真個不同一般。
卻聽得仙道又說:“今日請牧兄來,也不全是為了賞梅。”
牧紳一心頭暗生警惕,看來,今天仙道是醉翁之意不在于酒了。
可是仙道接下來的話,出乎他的意料。
“昨日貢茶到京,父皇賜了我二兩。可巧前年埋的一壇梅花雪也才開了封。賞梅烹茶,人生一大快事。
只是一人獨品,終究無味,所以邀牧兄過寺共試新茶。如何?”
牧紳一眼光何等銳利,早見他身側茶具齊全,紅泥小火爐上,壺水正沸。遂道:“有勞了。”
看仙道選茶斟水,神情頗為認真。牧紳一突然憶起曾讀過的一首小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雖然此時是品茶而非飲酒,他與仙道也談不上相知相惜,牧紳一的心中,仍然一片溫柔。
那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感受。
不多時,茶就,仙道雙手捧起茶盞,奉于牧紳一。牧紳一亦是雙手接過,先觀,后聞,然后品。
仙道見牧低頭品茗,一笑,徑自操琴。儀態優雅從容,指法嫻熟,于此道顯然頗有造詣。牧手捧茶盞,
凝神細聽,雖然不懂音律,也覺得琴聲清雅,甚是動聽。
此時,身外梅花開似雪,身畔清音仿佛天上曲,手上是佳茗勝佳人,人間清福莫過于此。牧紳一正覺
心神俱醉,忽聽有人和著仙道的琴音,吟道:
“舊時月色,算几番照我,梅邊吹笛? ...不管清寒與攀摘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 ...紅萼無言耿
相憶 ...長記曾攜手處 ...又片片吹盡也 ...”
那聲音清婉柔和,若有若無地傳來,仿佛一縷暗香,浮動在空氣之中。
牧紳一抬目望去,見梅林中走出一個女子,披著一件猩紅大氅,冰肌玉骨,神態翩然欲仙,令人几疑
是梅花幻化。
一曲既罷,仙道淡淡一笑,向那女子道:“相田小姐真解人也。”
那女子嫣然一笑,風姿綽約:“今日有緣,聆聽太子殿下無雙琴技,是妾身之幸。”說話時,那雙黑白
分明,宛然一汪明澈秋水的美目流轉,已看向牧紳一。
仙道見她望著牧紳一的目光中滿是好奇,又見牧紳一亦有詢問之色。便向牧紳一說道:“這位,是相田
公府的大小姐,相田彌生。”又向相田彌生言,“這位,就是‘海南王’,牧紳一。”
牧紳一微微動容。所謂“相田公府”,即是“欽封霍國公府”。第一任“霍國公”,就是仙道皇朝開國第一元
勛,素有“戰神”之稱的相田夜。那是牧紳一向來敬仰的一位名將。不想今日,會在這伽羅寺,見到他的
后人。
尤其這位相田彌生小姐,又與一般的閨閣千金不同。
她的父親,上一代“霍國公”相田隴疇去世甚早,其弟相田彥一年幼,多年來霍國公府的一應事務,全賴
她一人操持。其人品貌端麗自不必說,更難得才干過人,牧雖遠在邊關,亦聽過這位小姐的賢名。今日
一見,果真是氣質高華、不同凡俗。
聽聞面前的英偉男子就是“海南王”牧紳一,相田彌生美目之中,多了一絲驚喜之色。她深深看了牧紳一
一眼,隨即向兩人盈盈一禮,輕聲道:“相田彌生,見過太子殿下,‘海南王’。”
美人施禮,仙道和牧自也不好再坐,一起站起回禮。
仙道看來和這相田彌生極熟,口中調侃:“彌生,你向來大方,今天怎么如此多禮?”
相田彌生只是淡笑,神色間自有一份雍容:“殿下貴為太子,彌生不敢逾矩。”
仙道唯有苦笑,向牧言道:“連彌生小姐也這樣說,可見這太子的名位累我不淺。”
牧只是淡淡回道:“殿下說笑了。”
他也曾聽說過,仙道與相田公府的大小姐是詩酒之交,兩人常有往來。當時只想才子美人,確是一段佳
話。如今看這兩人說話間的神氣,方知傳聞是言過其實了。
相田彌生這時又施一禮,道:“太子與‘海南王’在此,想有要事相商,彌生來得魯莽,這就告退了。”
牧正覺這女子秀外慧中,行事甚識大體。仙道卻笑道:“有事是有事,卻不是什么要事。廬山云霧配梅
花雪,還要請小姐一試。”
相田彌生盈盈秋波微起漣漪,聲音卻仍是清婉柔和、不疾不徐:“殿下這一杯茶,恐怕,不是那么好喝
的吧?”
牧心頭一跳,覺得這句話中大有深意。仙道已拍手笑道:“果然瞞不過你。我聽彥一說你新譜了一首曲子,
誰也沒聽過。正好奇,今日有緣,不知這一盞茶,能不能換得小姐一曲新詞?”
相田彌生似感意外,微一遲疑。但公府千金到底不同一般,頃刻間已能從容對答:“殿下有此意,彌生
只能獻丑了。”說著望了牧一眼,“還請王爺指正。”
牧自知對音律知之甚少,不足以當彌生此言。但面上只能淡淡一笑:“相田小姐不必客氣。”
相田彌生向他一笑,又對仙道言:“借殿下‘焦尾’一用。”
仙道依言將那“焦尾”古琴交與她。相田彌生不再多言,在錦氈上坐了,稍一凝神,垂首操琴。
與仙道剛剛清雅如世外之音的調子不同,相田彌生雖是纖纖弱質,指下卻是闡闔縱橫、大氣磅礡,隱隱
竟作金戈鐵馬之聲。牧在一旁細聽,自覺生平從未聽過如此豪邁的琴曲。
正心神搖曳間,又聽相田彌生啟朱唇,吟詠:“聖朝能用將,破敵速如神。掉劍龍纏臂,開旗火滿身。積
尸川沒岸,流血野無塵。今日當場舞,應知是戰人。”
詞意雄壯、琴聲激昂,牧雖身在京師繁華之地,那一瞬間,卻仿佛回到了春風不度的玉門關外,血染黃
沙的戰場之上。
感嘆之余,牧也覺詫異。相田彌生畢竟是深閨中人,怎么會作出如此雄渾的曲子?卻聽得耳旁有人說話:
“這是我聞說牧兄進京時,念及牧兄蓋世功勛,寫的一首五言。想不到彌生有心,竟拿去譜了曲子。”
牧一怔,轉臉看去,仙道似笑非笑,神色似有深意。
牧心中猛一動,卻見相田彌生一雙美目若有意、若無意間,向這邊瞟來。一時之間為那雙比秋水更清、
比星子更亮的眼瞳里泛出的瀲灩波光所惑,竟不能把眼光移開。
這時,一旁,仙道手持茶盞,專心品茗。唇邊,正露出淡淡一絲笑意。
第七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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