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引
     <番外篇 流年之冬夜>
  By 碧煙棹月

   
安平三十六年 臘月
冬至以后,京城的天一直陰陰的,時不時飄點雪花,好几天才停,可沒等積雪消融,下一場雪又來了。自安平
三年以來,京城里還沒見過這樣的的天氣。
這一日,又下了整整一夜的雪,到天黑也不見停的意思。
眼看著鵝毛片似的大雪壓下來,人們大都窩在家里,街道上比往日冷清了許多,往往半天看不到一個人影。就
算偶爾有几個人經過,也是挾緊了衣袂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天漸漸黑了,街道上更是死一樣看不到一個人。只
有雪花,是一陣緊似一陣,看樣子,明天也停不了。
“嗒嗒嗒嗒”,風雪里,遠遠地傳來馬蹄聲。先是小小的黑點,然后慢慢變大,竟然是一輛馬車。
風大雪大,天黑漆漆地,加上馬車急馳而過,根本兒看不清馬車的樣子。可是單聽四匹馬蹄聲同時響起、如同
一體,就知道這馬久經訓練,非一般馬匹可比。而馬的主人,自然也不會是凡夫俗子。
馬車在京城里一路急馳,旁若無人,最后,竟飛奔入大內禁城。隨著兩扇沉重的大門緩緩關閉,這輛馬車,也
消失在人們的記憶里。
禁城內外,雖然是兩種天地,可是,雪花卻不管你是皇家還是平民,它一樣地飄著,也為禁城內鍍上了一層銀白。
太子常站在養心殿的屋檐下,靜靜看著天上的飄雪。時而有几片飛雪拂過他的額角、他的臉,卻敵不過他眼中
深深的憂慮,融化了。
他身后,養心殿里燈火通明,御醫內宦不時進出,輕輕地說話、隱隱的嘆息,在看到站在殿外的太子時,所有
的聲音都靜下來,可是那種無形的壓力,卻更加重了。
常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水珠順著他黑色的發滴下來,衣袍,已經讓雪潤濕了。
“嗒嗒嗒嗒”,一種完全不同于風聲雪聲、以及養心殿里人們聲音的聲響突然傳進常的耳中。
常仍然靜靜的站著,眼睛,卻突然亮起來。
他轉頭,注視著聲音響起的方向。
“嗒嗒嗒嗒”的聲音沒有再傳來,繼而響起的,是一陣腳步聲。在所有的聲音都被刻意壓抑的黑夜里,顯得格外響亮。
常靜靜地等著。
有人步上台階。風雪,似乎都落到了他身后。
無論是扑面而來的風雪,還是背后的人聲,當那個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常面前時,壓在常肩頭的壓力,就那樣消失了。
而耳中,也只剩下那個低沉的聲音。
“太子殿下。”
不易覺察地,常吁了一口氣。
“‘海南王’!”
牧紳一看看眼前的太子,再看看燈火通明的養心殿,目光流轉,神色間竟也遲疑了。
“是……是陛下召我進宮的?”
常沒有回答。
他的神色比牧紳一更凝重。
“請‘海南王’在此等候,我這就去稟報父皇。”
刻意不去看牧紳一的臉色,常轉身入殿,雖然行若無事,卻明顯地感覺到,背后深沉的目光。
常緩緩走進養心殿,沒有理會一路上紛紛停下向自己行禮的人。
他的父皇正平靜地躺在榻上,旁邊,他的母后正守候著。
兩個人時而交談時而微笑,都很平靜。
在常的記憶里,父母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平靜地相處交談,不再拘泥于種種禮儀。
仿佛在最后的時刻,他忘了他是天下之主,她也忘了她是后宮之尊。
“父皇、母后!”
眼前的這一幕,在尋常百姓家也許不算什么,可是在常,卻是以前不會有以后同樣也不有的記憶。他遲疑了一會兒,
才開口,打破了帝后間難得的交談。
循聲望向愛子,臉上雖然還殘存著溫和的笑,可是,兩個人的眼睛,都清醒了。
“‘海南王’求見。”
短暫的沉默,皇后微微一笑,站起。
“臣妾告退。”
“綺卿!”在她轉身的時候,傳來帝皇的聲音。
皇后站在原地,回過頭。
久病之下,皇帝的臉頰更形消瘦,眉眼間卻還依稀保留著年少時的英俊風采,而唇邊的那抹微笑,是多少年來都不
曾見過的溫柔。
“保重。”
保重!
皇后怔了一怔,轉過身子,笑容溫婉,眼角卻已微濕。
她的聲音輕輕地,帶著一絲顫動:“……陛下……珍重。”
目送母后的身影消失在殿中,然后斥退了殿中所有的人。常回過頭,才發現父皇也一直注視著母后離開的方向。
他的眉間,有著極淡的無奈、和一絲歉意。
“父皇……”低聲的呼喚。
“哦……常兒。”皇帝回過頭看著愛子,“請‘海南王’進來。”
“是。”應了一聲,常沒有立即離開。
他站在原地,默默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皇帝面帶微笑,同樣注視著他。
突然,常伏下恭恭敬敬向父皇行了大禮,然后起身走出養心殿。
他知道,父皇一定也像注視母后那樣目送他離開,可是,他沒有回頭,如同他的母后。
父皇……

走出養心殿,常看見牧紳一正站在原地等他。
從站立的位置到站立的姿勢,那個人,沒有絲毫變化,身上竟已薄薄覆了一層積雪。
雪還在飄著,阻隔了常的視線,他看不清牧紳一的眼神,只覺得,在紛飛的雪花里,那張線條鮮明有如銅塑的臉,
竟也顯出一絲柔和。
“‘海南王’。”終于,走到他身前,常沒有笑,聲音比平常更低,“父皇召你進殿。”
牧紳一沒有說話,略一頷首,從常身邊走過去。
他的身影很快隱入養心殿的大門,常卻還沒有把眼光移開。
記憶里,牧紳一的身影永遠是高大挺拔的,可是現在,從他身后望去,他的背影竟然那樣蕭索,讓人省覺,時間,
畢竟還是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
今夜以后,他的身影,想必會更加寂寞吧。
常默默地轉過身,酷似乃父的臉上滿是冷峻的神情。仙道皇朝的這位太子的性情,本來就被臣下公認是神似乃祖博帝。
對于臣下私下里的議論,常并不介意。
自己……本來就不是父皇,也永遠不可能像父皇那樣……
仰頭看看天上的飄雪,順著雪落下的方向,目光轉到牧剛剛站立的地方。
在深深的足跡旁,另有一行纖細的足印,淺淺的、已經被雪掩蓋了一半,很快就會消失。
宮中有誰,竟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來見“海南王”?
常,無聲地笑了。

夜深了,雪,下得更急更重,入冬以來,這是最大的一場雪。
常負手而立,靜靜地等在養心殿外。他的臉上,沒有一絲倦意。
雖然披著貂毛大氅,那種侵心侵骨的寒意,并不是區區几層皮毛可以抵御的。
抬頭望望天色,已經是三更天,看來,今夜就這樣過了。
養心殿那邊,響起腳步聲。
常轉過頭,正看見牧紳一向他走來。
夜色深重,可是藉著雪地的反光,常看清了對方的臉色。
和平常沒有太大的差別,只是略有些蒼白,深黑的眼瞳也似更深邃,深得望不見底。
“‘海南王’……”看著牧一直走到自己面前,常叫了一聲,卻不知道應當說些什么。
此時此刻,牧紳一居然笑了笑。
“我已經見過陛下,告退了。”
說罷,不等常回過神,已向外行去。
他走得很快,大步大步地,已有些厚的雪經這一踏,在他腳下四濺著飛散,發出“ 嚓”聲。
常只是停留在原地,看著他離開。
也許是沒了牽挂,常總覺得那個背影,在蕭索之外,又添了几分決然。
這樣想著,寒意,又重了几分。

“殿下。”低而清脆的聲音。
常轉眼望去,在不遠處,站著一個女子。
宮裝高髻、容色端麗,她看著自己,目光里滿是關切之色。
常微微一笑,所有的冷峻憂慮冰融雪消,語氣里只余下溫柔:“大冷的天,又這么晚,你怎么來了?”
在妻子面前,常一直是溫柔的。
“我陪著母后,等她睡下了,才過來的。”
太子妃清田綾紗走近了她的夫君,她并沒有依例行禮,只是一直望著常:“剛剛的,是‘海南王’?”
常點頭。
綾紗回頭看了一眼養心殿,詫異地:“他……沒有一直陪著父皇?”
“綾紗!”常神色不動,語氣卻嚴厲了些。
綾紗只是笑笑。太子妃的爽朗,在宮中是有名的,常有時候雖然會說她几句,可是他喜歡的,也正是綾紗的
這種性子。
“我們……進去吧。”隔了一會兒,常說。
綾紗笑著點頭,跟在夫君身后,進了養心殿。
雪仍在飄著,密密的雪花,很快掩蓋住所有的足跡。雪地一片潔白,仿佛從來沒有人在上面站過、走過。
安平三十六年臘月,彰帝崩。
后五年,“鎮國海南王”牧紳一,病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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