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
<幕三十三 大肚能容天下事>
By Summer



         牧仙二人乍見了這人﹐均不由吃了一驚﹐同時亦有些好笑。若非親眼目睹﹐實在難
         以想象﹐好端端一個人竟然可以胖到這個程度。但說也奇怪﹐這老人雖然肥胖不堪﹐
         給人的感覺卻並不可厭﹐甚至還頗可親。
  
         牧在好笑之余﹐心中卻有些疑惑警惕。算起來﹐白髮鬼安西彌勒若還真在人世的話﹐
         現在應該是近百歲的老人了。而眼前這個白髮老者﹐雖胖得憨態可掬﹐而眼神瑩潤
         內斂﹐顯然是武林高手﹐但畢竟不象是百歲之人﹐是不是白髮鬼本人﹐大有疑問。
         江湖風波惡﹐牧自知他身為魔教之主﹐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後恨不得能生食其髓﹐今
         天這事又處處透著稀奇古怪﹐難說不是有什麼更大的陰謀在裡面。

         他正在想﹐仙道卻怕他和對方打起來便不好收場﹐捉住了他思索的這個空子﹐搶先
         摘下了臉上的面具﹐上前微微一禮道。

        “晚輩陵南仙道彰﹐見過前輩。”

          仙道思來想去﹐最後覺得這一團亂痲﹐左右牽扯甚多﹐如今之計﹐只有以快刀迎風
          一斬﹐快快表明自己的立場身份﹐讓兩方都不要多事為妙。自古以來﹐萬事中唯有
          作夾心火燒最難﹐如今卻是讓仙道趕上了。

          他適才一直戴著面具﹐此刻脫去化妝﹐儒雅瀟灑中不失英氣﹐真個風神如玉﹐不由
          讓那蝶袖女子看得一愣。那老者剛想說話﹐牧卻在一旁冷冷接口道。

         “在下魔教牧紳一﹐想來閣下就是白髮鬼安西﹖不知此來有何見教﹖”

           方才仙道在賭場內大顯身手時﹐牧一直默默坐在一旁﹐並不惹人矚目﹐此刻這樣閑
           閑往前一站﹐卻立刻顯出了一派宗主之氣﹐不怒而威﹐如臨海岳﹐另人肅然起敬。

           他此言一出﹐仙道只微微苦笑﹐饒是他再有千靈百巧八面玲瓏的手段﹐知道今天也
           是攔不住牧了。他心裡一面連珠價的叫苦﹐另一面卻又隱隱有些自豪﹐不是如此﹐
           反而不是牧了﹗

          “大﹐大膽﹗你怎麼敢這麼稱呼師傅﹗”

           聽了牧這句話﹐小個子宮城已氣急敗壞叫了起來﹐蝶袖美人一雙極明媚的眼波卻興
           趣盎然的在牧身上繞了一圈﹐似乎是想看看﹐這個膽敢在白髮鬼面前直呼其名的男
           子究竟是何人﹖

           就在這個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時候﹐那白髮老人卻笑了﹐放下手裡的餅﹐一手安
           撫似的對宮城按了按﹐一邊道。

          “白髮佛﹐白髮鬼﹐名字罷了﹐少君高興﹐叫我一品肉也沒關係。”

           他此言一出﹐效果卻和牧剛纔那句話剛好相反﹐將室內緊張的氣氛一掃而空﹐那蝶
           袖美人聽了這句‘一品肉’ 先掌不住笑得有如花枝亂顫﹐小個子的神態略有些尷尬﹐
           卻更多哭笑不得。牧聽得微微一愣﹐雖還是不能確定此人究竟是不是白髮鬼﹐方纔
           那股狂傲不平氣卻不由少了幾分﹐仙道卻早和那美人一起笑了出來。

           事實上﹐這個肥胖的白髮老人﹐卻是貨真價實﹐昔日在武林中號白髮鬼的安西彌勒
           不假。自谷澤慘亡之後﹐安西自知自己的脾氣有極大的缺陷﹐便極力養性修身。他
           本是天資極高之人﹐雖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多年下來﹐竟然真的大徹大悟﹐早
           已火氣全消﹐便得十分通達明禮﹐真正大肚能容天下事﹐這也是馬賊出身的宮城可
           以列入他的門牆的道理。是以﹐牧這句話雖然頗含不恭﹐聽在他耳中﹐也不過清風
           拂面﹐再無瞋怒。

           安西自痛改性情之後﹐行走江湖時一共收了八個弟子﹐因材施教﹐師徒之間感情甚
           紮﹐情同父子。他這次出關遠游﹐便是特意來看宮城與彩子夫婦。宮城夫婦見到恩
           師﹐喜不自勝﹐知道安西年紀大了﹐並無其他嗜好﹐只喜愛飲食﹐便以坊中馳名的
           山西美食相待。安西一嘗之下﹐大為讚賞﹐加上彩子本身也雅擅烹調﹐於是便在徒
           弟家住了下來。

           說來也巧﹐宮城當年在這絕塞之地開賭坊﹐一方面是為了避仇家﹐另一方面﹐這坊
           中的三道五流眾多﹐卻也是打探各路消息的好所在。數年前﹐仙道失蹤一事震驚武
           林﹐宮城自然也有所聞。他和陵南山莊雖無來往﹐但也好生敬重﹐便為此事留心了
           三分。恰好﹐就在大約兩個月前﹐宮城突然探得﹐原來仙道彰未死﹐卻被魔教囚禁
           在忘我峰上。他得訊之後便想去救人﹐只是忘我峰環境奇特﹐不便下手。正在籌劃
           間﹐恰好牧仙二人又下峰來行走﹐便將計就計的安排了這一場賭場奪人。

           安西年事已高﹐宮城便不想因此打擾師傅﹐但他這些計劃﹐自然也一一稟告過安西。
           安西聽了之後﹐卻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只叮囑宮城要對客人禮貌週到些。宮城素
           知師傅的性情﹐知道他這樣叮囑必有深意﹐是以賭局中﹐對仙道始終禮貌週到﹐只
           是萬沒想到自己如此周密的計劃﹐卻落得最後連自己也輸了的下場﹐而且居然是輸
           在他原本要救的仙道手下。

           他輸得莫明其妙﹐只好還是去找師傅問計﹐安西卻仍是不置可否﹐只讓他請客人進
           來一敘。不想仙道突然自破來歷﹐而牧又有這麼一句話﹐看他二人的行徑﹐不但沒
           有敵意﹐反象知己良朋。宮城先前心中本還微有疑惑﹐此刻心中已然大概猜到了八
           九分。這原本是駭世驚俗的事情﹐偏偏由這兩個人作出來﹐卻自然得不讓人覺得有
           任何不妥。他此刻腦中種種思緒混亂﹐一時卻反而不知該說什麼好。另一廂﹐彩子
           卻對牧仙二人翩然一禮道。

          “牧教主﹐仙道公子﹐拙夫適才多有得罪﹐還請兩位莫怪。”

           說罷盈盈一笑﹐美人一笑﹐百媚具生﹐牧仙兩人自然還禮﹐室內的氣氛便又和緩了
           三分。先開口的﹐卻還是牧。

          “大師相邀﹐不知有什麼事﹖”
           他這次開口﹐語氣自然平靜了許多。安西看了看他﹐卻點頭微笑道。
          “這次一來是小徒不懂事﹐冒犯了兩位。二來﹐老朽近百之身﹐能在絕塞之地﹐遇
           故人之後﹐也是快事﹐固然冒昧相邀。君高華穩重﹐與令尊何其相似。”
           牧聞言微微一愣道。
          “大師見過先父﹖”
           他這句話問得微有遲疑之意﹐安西卻很慈祥的一笑道。
          “三十四年前﹐傳聞黃帝內經三度出世﹐東海之濱﹐老朽曾與牧教主牧夫人有一面
           之緣。”

           他這話一出﹐不但牧仙﹐連宮城和彩子兩人亦是一愣。古老相傳﹐黃帝內經以醫書
           為名﹐實為武林秘籍﹐其中除了記載了一部絕世神功外﹐還包含著一個絕大的秘密。
           這個秘密究竟是什麼﹐江湖中無人能解﹐然而﹐有傳言說﹐得此秘密者﹐便能稱霸
           天下。是以﹐每次黃帝內經出世﹐江湖中總有一番龍爭虎鬥﹐而上一場爭執﹐也正
           是在三十四年前。只是在場諸人誰也沒想到﹐早在三十四年前﹐火性未除的安西就
           曾與牧紫王夫婦有一面之緣。卻不知道有此淵源﹐何以兩家弟子後人卻均無所知。

           牧聞言先是一愣﹐卻忽然想起一事﹐起身肅然一禮道。
          “原來桃淵之圖是大師所賜﹐小子方纔無禮了。”
           安西卻笑道。
          “少君不必多禮﹐那原是令慈所贏的彩頭﹐于老朽無關。”

           他二人的這段話﹐宮城和彩子更是滿頭雲霧﹐仙道卻別有所會。原來﹐當年牧紫王
           與梧桐妃子奪經不成﹐知道愛侶雖尚有數年之命﹐卻終究無藥可救。恰好這時﹐兩
           人遇到了安西。安西當年的脾氣已比他昔日行走江湖時好了許多﹐能以平常心視人﹐
           見這對愛侶佳偶天成﹐偏偏年命不永﹐難舍難分﹐不由動了惻隱之心﹐故意‘輸’ 
           了一份航海圖給二人﹐讓他們能在海外桃源中共度余歲﹐卻未暴露自己的身份。

           牧是從小就聽父母多次說起過這個慨然贈圖之人﹐要知牧紫王身為魔教之主﹐若在
           中原﹐實難安逸﹐所以說起來﹐他能與妃子在海外安然廝守﹐也算是授圖人之惠。
           這件事情﹐知情者極少﹐所以牧到這個地步﹐已能確定﹐這個白髮老人的確就是安
           西本人﹐並且也大概可知﹐此人應無惡意。

          “家母一生飄零﹐能在島上安享余年﹐均拜大師所賜。”
          “七懸脈﹐七懸脈﹐當真就無解嗎﹖”

           安西的神態一直十分自若﹐只在聽到梧桐妃子仙去之時﹐臉上似乎微露惋惜之色。
           他自己一直活到百歲之齡﹐一生中所認識的人﹐哪怕是晚輩﹐卻都先他而去了。
           過了半響﹐安西才道。

          “少君沒有修習令慈的內功吧﹖”

           牧眼中的波光微微一閃﹐心想這老人看似庸然﹐眼光卻實在厲害。這一次﹐他卻
           沒回答﹐只微微搖了搖頭。安西知他不願談此事﹐便也沒再問下去。仙道卻注意
           到﹐在安西說起‘七懸脈’ 的時候﹐牧的眼中﹐依稀閃過了一絲痛楚的神色。他
           本是千靈百巧之人﹐心中微微一動﹐便已懂了。

           安西之後又為宮城求了個情﹐牧仙兩人自然是滿口答應了﹐於是彩子又下了廚房﹐
           另做了一桌好菜出來﹐算是接風賠罪。席上﹐安西的輩分雖尊﹐性情卻十分平和﹐
           出言也很詼諧淺白﹐卻又深蘊智慧﹐連仙道也有些傾倒了。其中﹐有關仙道何以
           失蹤一事﹐安西沒有問﹐牧仙自也不會提。不過在場的都是明眼人﹐自然也把其
           中的道理看得十分清楚。安西這次之所以沒有阻止宮城﹐也是想看看﹐牧仙兩代
           的恩怨﹐眼下究竟如何﹐現在既然兩家恩怨不再﹐以他此時的通達﹐自然也就不
           會多事了。

           宴席之後﹐牧便起身告辭﹐仙道隨他一起站了起來﹐走到門口時﹐卻突然停下來
           一笑道。

          “我還有件事﹐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牧聞言微微一愣﹐雖然想不出他會有什麼事﹐卻只點了點頭﹐便到外廳去了。仙
           道自己折了回去﹐安西見到他似乎也並不驚訝。仙道抱拳一禮道。

          “我有一件煩惱﹐請大師教我。”
          “不敢﹐請講。”
          “我曾想過﹐若他等的那人回來了﹐我再走也不遲。只是想是這樣想了﹐心裡還
           是難過﹐請大師教我﹗”

           安西沒有問那人是誰﹐一雙很慈祥的眼中﹐仿彿早將一切都看到了。他很仔細的
           想了一會兒﹐微笑道。

          “從前有個老和尚問一個小和尚說﹐若汝前行一步即死﹐後退一步則亡﹐當何自
           處﹖小和尚回答他說﹐吾旁行一步又如何。如今我倒想問﹐如果旁行一步亦是萬
           丈深淵﹐又當如何﹖”

           仙道很用心的想了想道。

          “我不動。”
         “是了﹐人在荊棘中﹐不動不刺。境由心生﹐若你視那為荊棘﹐縱然百忍不動﹐
           也終于不得不動。若你視那不是荊棘﹐才真不動不刺。少君是聰明人﹐原不用我
           說﹐今日之荊棘﹐百年後又如何﹖”

           仙道聽了﹐想了許久﹐之後只靜靜一笑。

           牧在室外等了許久﹐才見仙道從裡面走了出來﹐仙道看見了他﹐便揚頭對他暢顏一
           笑。仙道當時穿了件白衣﹐正站在日光下﹐那一笑﹐便仿彿夏陽般燦爛明亮﹐牧看
           見了那笑容﹐不知為什麼﹐胸中卻微微一痛。

幕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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