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樂
<幕三十八 笑與哭﹐我願與君同> By Summer

         夜已深沉﹐火漸漸熄滅了﹐天上的寒星卻更明亮。仙道胡鬧玩笑了一天﹐此刻終于
         心滿意足的睡著了﹐睡夢中臉上也猶是一片燦爛之至的笑容。牧斜躺在他身邊﹐看
         著仙道的睡臉﹐不由有些出神。

         一直知道﹐仙道是個愛笑的人。隨便有點什麼事﹐就可以讓他暢顏大笑半天。記憶
         中最多的﹐也是他的笑臉﹐那種非常溫和迷人﹐燦爛之至﹐毫無保留的笑容。

         第一次看見他﹐他正坐在一面青翠欲滴的旗子下喝酒﹐抬頭看見自己﹐便露出了一
         個大大的笑容。也許﹐從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經被那種明亮異常的笑容所魅惑了。

         那一晚他突然不見﹐自己又氣又急的滿天去找﹐一直在想﹐找到這人之後﹐就立刻
         把他拋到水潭裡﹐不給他些教訓﹐自己就不叫牧紳一。偏偏﹐在竹林的月光下看見
         他笑得那麼高興﹐心中竟除了把這傢伙緊緊抱住外﹐便再沒其他想法了。

         那次在桃淵也是﹐他穿著一件白衣﹐浮在碧綠如鏡的水中﹐金色的陽光照在他的頭
         臉上﹐好像他的笑容在發光一樣﹐一時克制不住﹐明明知道不該﹐也就這樣陷了下
去。

         更不要提出關的那一刻﹐已經狠了心要了結﹐見他那樣灰頭土臉﹐氣喘吁吁的跑過
         來﹐一把抓住自己的袖子﹐揚臉一笑﹐自己便又心軟了。

         這麼愛笑﹐這麼沒正經﹐又這麼開心的一個人﹐你能拿他有什麼辦法呢﹖牧的眼神
         溫柔了﹐伸手輕輕順了順仙道額前微帶汗濕的頭髮﹐仿彿是感受到了他的體溫﹐仙
         道在睡夢中向他蹭了蹭﹐笑得更深了。

         這該是種怎樣的心情呢﹖明明是那麼聰明出色的一個人﹐有時卻偏偏象個不懂得照
         顧自己的大男孩﹐有時很體貼細緻﹐有時卻情緒化得讓人又好氣又心疼。剛剛想開
         口說他兩句﹐被他那麼無比燦爛的一笑﹐便又什麼都忘了。於是﹐只喜歡看他暢顏
         而笑﹐只想縱容得他大笑﹐只要看見他笑得如此開心﹐便覺得自己也開心了。

         少年時﹐曾經認定那人的笑容是天下最美的﹐這份初衷至今不改。但仙道的笑﹐卻
         總能在自己心中掀起些另外的什麼﹐暖暖的﹐柔柔的﹐有時竟說不清是究竟是感動﹐
         溫柔﹐還是心痛。

         這份心情究竟是什麼﹖與以前交給那人的心意怎麼比﹖牧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
         這種感情是獨一無二的。只知道﹐早在真正正視這份感情前﹐眼前的這人﹐就已是
         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了。

         只是﹐仙道真的就那麼快樂嗎﹖連睡夢裡都是一副眉花眼笑﹐仿彿從來不知道什麼
         是愁。

         牧同樣記得很清楚﹐那一日﹐自己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他的臉在瞬間變得慘白﹐卻
         不倒﹐只用一只手捂住了口﹐鮮紅的血就從他的指縫裡不能控制的一直流出來。那
         一刻﹐仙道還在笑﹐深深的眼瞳中﹐仍是一片淡淡的笑意。

         在海船上﹐他第一次醒來時也是﹐昏迷了近半個月﹐在生死關頭掙扎了半個月﹐第
         一次睜開眼睛﹐看見自己﹐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燦然一笑。

         那兩次他笑的時候﹐自己的胸口﹐就好像突然被兩把尖尖的刀子刺到一樣﹐劇烈的
         痛了起來。仙道﹐不會哭嗎﹖

         曾經作過那樣一個夢﹐夢見他一人一身白衣如雪﹐站在一線之上﹐腳下是萬古絕壁。
         自己連聲喚他快快回來﹐他卻只抬頭﹐淡淡的一笑。夢醒之時﹐汗透重衣﹐再看身
         邊的他﹐卻睡得正香﹐睡夢中臉上猶帶著笑意。

         也許真是因為他太愛笑了﹐也許只是因為他天性就是那種關心別人總多過自己的人。
         對他自己的心情﹐總那麼漫不經心﹐即使受傷了﹐也不會哭﹐縱然擔心﹐也不會說
         出來﹐反而只是那麼燦然的一笑﹐打算把所有人都靜靜瞞過去。

         意氣飛揚的是他﹐神采飄逸的是他﹐恬淡自然笑看紅塵的更是他﹐只是﹐在沒人注
         意到的落寞中淡淡微笑的卻也是他…渴望看見他的笑容﹐可是﹐也並不希望﹐他用
         笑容來掩飾一切。

         久久﹐牧輕輕撫了撫仙道的眉心﹐自言自語的道。
        “我知道了﹐若還是把你丟在那裡不管﹐就真是笨蛋了。”

         他的聲音很輕﹐仙道又睡得正熟﹐一點也沒有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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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道一晚好夢連連﹐越發睡得爬不起身來。次日醒來﹐只見滿帳日光﹐卻已是下午
         了﹐不由稀奇牧大牢頭今天怎麼改了性子﹐居然放任他大睡懶覺。他一方面想著無
         論如何也該起身了﹐一方面卻又覺得腰鬆腿軟﹐外面又冷﹐倒是裹著猶有牧老大體
         溫的毯子賴床最最舒服。正在矛盾掙扎﹐自我說服中﹐牧卻提著一袋馬奶酒從帳外
         走進來了。這一下﹐仙道想不起來也不行了﹐好在牧今天的脾氣甚好﹐不但全無慍
         色﹐還說想到了一個好玩的地方可去。

         其實﹐就算是天下最不好玩的地方(此地莫過忘我峰也) ﹐只要有牧老大陪著﹐仙道
         也一樣能玩得興高采烈﹐更何況是既有牧老大又有好玩的去處﹐豈有反對的道理﹖
         於是兩人一路兼程﹐逐漸由沙漠到了草原﹐又漸漸接近了草原中近高山的地帶。

         牧先把行李騾馬都寄放在了山下的牧民那裡﹐又買了一大袋乾糧和清水﹐外加兩件
         羊皮襖﹐以及繩索等物﹐似乎是要攀山。仙道在一邊看得有趣﹐牧便解釋說﹐雖然
         時值七月﹐草原上正是夏季﹐但高山之上卻是終年冰雪﹐即使內力高強﹐也難耐寒﹐
         所以要穿羊皮襖。

         仙道聽了﹐頗覺稀奇﹐要知他前半生久居江南﹐這幾年雖然出關﹐卻幾乎一直寸步
         不出忘我峰。在忘我峰上﹐一年也分四季﹐雖然冬季颳風下雪﹐冷得驚人﹐但夏天
         也一樣花開鳥鳴﹐並沒有這種子午亂穿衣的季節。由此﹐他一方面覺得有些好奇﹐
         一方面卻想﹐見牧如此駕輕路熟﹐以前也不知來過多少次了﹐卻不知他來這裡做些
什麼﹖

         牧卻不知他的心思﹐只待行頭都製備齊全了﹐兩人便攜手一起上山。最初的山勢並
         不十分陡峭﹐而且頗有人煙﹐之後﹐行到一半的時候﹐週圍的景觀便漸漸開始變了﹐
         不但植被大有不同﹐氣溫也越來越冷﹐仙道笑了一路的羊皮襖﹐終于也漸漸用得上了。

         兩人這樣走走停停﹐困難時還要施展輕功﹐卻也爬了數天才登上了五分之四。到了
         這個高度﹐不但早就人煙絕無﹐連飛禽也極少﹐四週是滿天冰雪﹐終年不化﹐甚至
         連呼吸也不甚通暢。好在兩人全是內家高手﹐這些事情也一一應付了過去。仙道上
         山時還是生手﹐走了這幾日﹐便已發明出了各種匪夷所思的登山之法﹐只把牧看得
         時而讚嘆驚奇﹐時而提心吊膽﹐種種趣事﹐便不一一細表。

         兩人這樣一路並肩登山﹐苦中有樂﹐爬得越高仿彿就離塵世越遠﹐在山下心頭所縈
         繞的種種煩惱﹐似乎也都隨著汗水一起留在了途中﹐心頭越來越空明寬廣。而經歷
         的事情越多﹐彼此的默契也就越來越深﹐仿彿再難的事情﹐只要兩人並肩同行﹐便
         也終究可以解決一樣。

         再高的山﹐也終于有攀到山頂的一刻。牧仙兩人一路經歷各種艱難﹐終于攀上了這
         座高峰﹐似乎是終于征服了大自然﹐然而﹐站在峰頂﹐俯視山下草原長河﹐轉看四
         週高山冰峰時﹐兩人心中卻都只有一個感覺﹐天下之大﹐個人之渺。

         任是一個人的武功再高﹐權勢再大﹐過上十年﹐百年﹐這個人終究會化作白骨飛灰﹐
         而這冰川雪峰﹐卻會千年萬年的站在這裡﹐仿彿一個歷盡了滄桑﹐看透了紅塵的神邸﹐
         靜靜的看著草原上的眾生。

         仙道正這樣想著﹐卻覺掌心一暖﹐是牧握住了他的手。牧的手很大﹐掌心因為經年
         習武有一點粗﹐這正是仙道無比熟悉﹐即使在黑暗中也絕對不會弄錯的一雙手。這
         點溫暖﹐從掌心一直傳到心底﹐仙道突然覺得﹐即使冰川雪峰屹立千年萬年也好﹐
         人生的這一刻一瞬﹐冰川雪峰卻是千萬年也不會知道。

         想到這一點﹐仙道忍不住轉頭去看牧﹐見他也正看著自己﹐便展顏一笑。牧也隨之
         一笑﹐之後卻緩緩的道。

         “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仙道也不問他要帶自己去哪裡﹐便毫不猶豫的隨他一起去了。若要他來選擇﹐就是
         上千萬個千年萬年﹐也一定毫不猶豫的就換了。秦觀的鵲橋仙不是這麼說的嗎﹖金
         風玉露一相逢﹐便勝過人間無數。這樣的詞﹐仙道也許作不出﹐但這樣的心意﹐卻
         是一般無二。

         繞繞走走﹐天色已漸漸幽暗了﹐一輪冰盤似的明月隨著萬點寒星在蒼穹上昇起。站
         在山頂上﹐原該離星星更近些﹐可是看上去﹐卻似離得更遠了。就在那人間所沒有
         的月光星輝下﹐兩座透明如鏡的冰峰突然從平地出現在了眼前。

         仙道輕輕訝了一聲﹐不禁感嘆造物主創世之奇。此刻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峰頂
         的天空無比清澈﹐呈現出一種玄藍色﹐冰峰無色﹐卻被天色一起染成了深藍﹐映著
         月顏星輝﹐卻又淡淡泛著銀光。兩座冰峰平空拔起﹐陡峭如刃﹐滑不留足﹐頂端的
         部份卻又覆蓋著厚厚的白雪﹐雪光晶瑩。冰峰的底座卻又相互連接﹐其中的縫隙恰
         好可以讓一人通過﹐仿彿一座天生的回廊﹐又仿彿是古代的神邸用利劍將之一分為二。

         仙道正自讚嘆﹐卻覺得後背微微一暖﹐是牧從後面攬住了他。他微微一楞﹐卻聽牧
         緩緩的道。

        “就在這兩座冰峰後面﹐有一池碧水﹐仿彿天成﹐水中映著冰川的影子﹐池邊常年
         開著雪蓮﹐就好像仙境一樣。草原上的老人說﹐那池水是人間最接近天國的地方。”

         仙道聽著他的話﹐沒有說話﹐卻輕輕掙了一下﹐牧卻微微收緊了手臂﹐不讓他動﹐
         並且繼續說著。

        “那個地方﹐就是我和他長大的地方﹐我忘不了﹐所以我不帶你去﹐可我自己也絕
         不會再去了﹗你懂﹖”
        “…我懂。”

         仙道聞言微微一震﹐不知道牧為什麼會突然在這裡提起這個話題。心中有一點亂﹐
         有些高興﹐有些震蕩﹐想叫他不要說了﹐又希望他會繼續說下去。牧卻沒有立刻說
         下去﹐似乎是在組織自己的思路。

         一時間﹐萬籟俱寂﹐月光下﹐冰峰間﹐仙道只能聽見牧的呼吸沉穩的﹐有節奏的慢
         慢的一起一伏﹐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牧的心跳一起﹐靜靜的跳動著。久久﹐牧又
         開口了﹐這一次﹐他說得很慢﹐語調也很柔和﹐正是仙道平時最喜歡﹐也最熟悉的﹐
         牧的聲音。

        “彰﹐有些事情﹐我雖然想到了﹐卻不太會說。我喜歡看你開懷大笑的樣子﹐可是﹐
         如果你哪一天不想笑﹐想罵想叫想哭想抱怨﹐我也一樣。”

         如果聽到這句話的人是藤真﹐他也許會忍不住咬著嘴唇笑﹐一邊笑一邊想﹐為什麼
         牧不肯對著他的面﹐看著他的眼睛來說﹖他會這樣想﹐因為他是藤真﹐他所付出的
         愛是最完整最純粹的﹐他所追求的﹐也不可以有一點瑕癖。

         如果聽到這句話的人是牧﹐他大概不會說什麼﹐心裡卻感動極了。因為﹐他就是那
         樣沉默﹐不善于表達自己的人。即使是感動﹐寧可之後用一千倍的行動來表達﹐在
         當場卻永遠不知道該怎樣來說。

         然而﹐此刻真正聽到這句話的人﹐是仙道。仙道只覺得﹐牧每說一個字﹐他心裡就
         有說不出的歡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喜到了儘頭﹐也還是歡喜。到最後﹐心都
         好像被歡喜佔滿了炸開了﹐心花怒放之中也還是歡喜。

         所以﹐牧一放手﹐仙道的第一個動作﹐就是轉身一把摟住了牧的脖子﹐愛戀不禁的
         在他臉上蹭了兩下﹐又蹦又跳的道。

        “我現在不想哭怎麼辦﹖我好高興﹗牧老大﹗我高興得要死了﹗”

         牧一愣﹐一把抱起了仿彿要歡蹦亂跳起來的情人﹐忍不住隨之一起放聲大笑了起來。
         笑聲﹐歡聲﹐震蕩著冰川﹐震蕩著雪山﹐震蕩著天幕﹐震蕩著寒星﹐高高的﹐快樂
         的笑聲一直傳徹出去﹐仿彿永遠。

幕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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