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南綜合醫院.星空下的相會(上)
by 白狐

     白色的長袍包裹著,花形用額頭抵住窗玻璃,柔軟的髮絲被玻璃的靜電吸
       附,曬著穿不透厚重玻璃的午後暖陽。
     好疲倦啊!灑落在落地窗上的陽光彷彿不關自己的事,而只屬於其他人享
       受一樣遙遠……花形吁了口氣,舉起手上的紙杯,仰頭飲盡。

     不太有味道的即溶咖啡。他捏扁了紙杯,掏出口袋裡的黑框眼鏡架上鼻樑。

     這裡是陵南綜合醫院,神奈川首屈一指的大型綜合診所,花形則是初來乍
       到的外科醫生。處身擁有四、五棟大樓,佔地遼闊的陵南綜合醫院之中,頭暈
       眼花似乎是不可避免的現象,再加上他的好奇心並不十分旺盛,每日只專注投
       入於繁重的工作之中,因此整個醫院估計尚有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地方,是他連
       一條腿也沒有踏進去過的。
     而這處位居三樓的落地窗前,是他少數經常駐足的地方,自從他發現可以
       由此眺望中庭之後。

     就是這時候了!許多出來透氣的病童陸續出現在中庭的草坪上,這些雖然
       容色蒼白了些,卻依舊開心嬉戲的小天使們,讓隔著窗戶遠遠眺望的花形也分
       享到悠閒的歡樂氣氛。
     據說,這是因為對面大樓的其中一部分正好是小兒科以及兒童病房的樓層,
       所以經常是翻天覆地的熱鬧無比,尤其醫護人員的〝朝氣蓬勃〞更到了讓花形
       無法理解的地步。照常裡來講,小兒科的醫護人員應該都是充滿愛心與笑容,
       如大哥哥大姊姊般的溫柔吧?
     然而對面卻不是這麼一回事,小兒科的護士雙手叉腰,氣極敗壞叫嚷著的
       場面,就像著名的戲碼般,隨時隨地一再上演。雖然聽不到聲音,但可以確實
       感受到對方的情緒。奇怪的是,她們似乎又不是針對著病童……那難道是在罵
       醫生嗎?

     不可能吧!花形忍不住搖頭。他所知道的醫生都是既穩重,道德操守又極
       高的人,怎麼可能會讓整科的護士每天發瘋似的生氣呢?就像這間陵南綜合醫
       院的院長,同時也是自己大學時代的恩師──仙道彥九郎,就是最好的例子。

    『花形醫生!花形醫生!』是護士在叫了。
     把紙杯扔進垃圾桶,花形回過身。『來了,請問有什麼事嗎?』
    『主任請你過去一趟,我為你領路吧?』
     花形點了點頭,亦步亦趨跟在算是相當資深的護士身後。

     兩人並肩走了一陣,打破病房外靜謐氣氛的腳步聲在這時稍嫌吵雜的傳來,
       一名年輕護士喘著氣從轉角拐出,如警方追緝逃犯,表情堅毅又摻雜著無奈。

     站在花形身旁,年紀和資歷兼具的護士微微皺眉:『喂!不懂規矩嗎?別在
       走廊上奔跑!』
     年輕護士停下腳步,慌慌張張的鞠躬道歉:『啊!對不起,我一急就……請
       問、請問你們有沒有看見……』
    『沒有。』資深的護士沒等問句結束,就像早已習慣這種事態般冷冰冰的
       回答:『他是你們那一棟的醫生吧!怎麼會來這裡?我看八成又是睡過了頭,沒
       有試過撥呼叫器給他嗎?』
    『這個……因為不算是緊急事件,田岡醫生怕演變成〝狼來了〞的狀況,
       所以……所以……可是,我真的覺得他已經來了,只是又到處遊蕩到忘記時
       間……我、我這次非親手揪住他不可!!』
     年輕護士話說到最後,整個人再度不嫌熱的燃燒起來,劈哩啪啦地直衝往
       走廊的另一端。
    『不、不要用跑……唉……』
     嚴厲的糾正在對方迅速遠去的背影下轉為無奈的嘆息,資深護士注意到花
       形禮貌的沈默,眉頭稍稍舒開。
    『她找的是對面大樓的小兒科醫生。是院長的公子,又說是什麼百年難遇
       的天才醫生,其實啊!根本就是個萬年遲到,一天到晚摸魚鬼混的不正經醫生!
       算了,別提這個,我們走吧!花形醫生。』

     不容拒絕的威嚴,護士再度以挺直的背脊,展開她機械性單調的步伐。猶
       豫了幾步之後,現年二十七歲,新到職的醫生花形透也跟了上去。

       *    *    *    *    *    *   *    

     對醫生而言,時間的流逝似乎是常人的兩倍速度。從天沒亮就開始的工作,
       趁中午空檔透過氣後,不知不覺中,下午時間飛也似過去,居然又到了夜晚。
     和前輩們道過再見,花形捨棄電梯,一個人拎著晚餐踱到了最高的十八樓,
       那裡有一大片明亮的玻璃窗,四周寂靜無人,是最適合看星星的地方。

     可是,今天那裡卻不是四下無人。一名大概也是二十多歲的青年,穿著簡
       單的純白T恤、淡藍泛白的牛仔褲,不知用什麼方法硬是推開了鎖死的窗玻璃,
       大膽高倨於離地十八樓的窗台上,夜風使得他囂張的頭髮朝上飛起,搶眼,卻
       又不太真實。

     他是誰?看起來不像醫生,又沒穿著病患的衣服……不明對方身份的花形
       躊躇著,正考慮是否另覓他處,對方卻已經看見自己。

    『嗨!』跟髮型一樣飛揚的笑容。
    『找吃飯的地方嗎?花形醫生。』

     直接被叫出姓氏,花形愣了一秒鐘,隨即想起白長袍上掛著的名牌─
       Hanagata.T。

    『你是病患家屬嗎?已經過了探訪時間,請明天再來吧!』從此以外,想
       不出他還會是什麼其他的身份。

     看青年笑著搖頭,花形張開嘴又想說話,對方卻無比神祕的將食指抵在唇
       上,搶先他一步:『噓……如果說出曾在這裡看到我,對你不太好喔!』

    『……』修長的眉毛扭曲著。
     雖然不明白為什麼,問了大概也不會得到答案吧?但不能說自己沒有被這
       個故弄玄虛的陌生青年挑起好奇心。沈默思考著的花形習慣性把手擺進長袍口
       袋,手上已被遺忘的紙袋發出遭到擠壓的窸窣聲,晚餐,露出頭來。

     花形一向吃的簡單,說是晚餐,其實也不過就是些三明治和罐裝咖啡,而
       且還是快被擠扁的。雖然如此,青年的眼光卻依舊毫不作偽的繞著三明治打轉,
       花形禮貌性的伸出手,遞給他一份。

    『我、我不餓。』青年在發覺三明治中的深黃色起司時,肚子雖空,還是
       立刻打了退堂鼓。

     不餓?明明很想吃不是嗎?花形被攪得有點尷尬,他自己一個人吃覺得不
       好意思;擺著不吃對青年又好像是一種煎熬……花形為難了一陣,最後選擇前
       者,咬下今天第一口晚餐。

    『對了,花形醫生是外科吧?』青年似乎覺得應該說些什麼話來轉移食慾。

    『你怎麼知道?』
    『很明顯啊!一眼就看得出來,是那種剖開了病患肚腹,對著整齊排列在
       眼前的器官,用發著光的雙眼讚嘆〝啊∼∼這肝臟的顏色多麼美,多麼迷人!〞
       的外科醫生嘛!』
     青年笑嘻嘻的比手畫腳,手上假裝拿著的卻像是餐刀,而不是手術刀。

     差點被這一席見解噎到的花形忙拉開罐裝咖啡,匆匆灌了幾口,臉色顯得
       不太愉快。『……我是心臟外科,沒有必要去稱讚什麼肝臟的顏色。』
    『喔!那、今天的心臟顏色如何?』
    『說了你會懂嗎?』
    『你不說,我當然不懂。』

     花形挑起一邊的眉毛,開始隨口談論他的專業領域。青年傾聽的神情依舊
       帶著頑皮,但偶爾提出的問題卻讓花形相當意外……果然他不是在說大話,而
       是確實知道不少的醫學相關知識。
     早將青年排除在醫生的可能性之外,花形此刻想到的是久病的患者。長期
       對抗病痛的患者,其中確實有不少人對自己所患的病懂得很多。

     可是,神采奕奕的青年看來也不像病患……陷入沈思中的花形咬著三明治,
       久久未發一語,青年則偏過頭,自得其樂的看星星。

    『喔!今天有好多星星啊!』青年撐著頭,像小孩般熱切的叫道。『看到這
       麼密密麻麻的星星,不禁讓人期待能掉下一兩顆來,好讓人許願哪!』

     花形走到大開的窗邊,不到三十公分的水泥牆間隔出兩種空氣,有藥水氣
       味的人工冰冷,以及微帶濕熱的夏季夜風。
     以十八樓的高度望出,天上有銀白色星光,地面有昏黃色燈火,距離營造
       出美感,把數光年外的一顆顆大石頭,滿佈塵埃的躁熱燈泡,全化做籠著薄紗
       的夢幻之美。誰知道那閃爍眨眼的天體不是崎嶇凹凸的醜陋岩塊?溫暖的燈火
       下又是一個怎樣令人心碎的家庭?絕大多數的事物,經不起近距離的檢驗。

     花形不曉得外型俊俏的青年是否也是個在近距離下會破壞美感的常例,因
       為他才一接觸到窗戶外的空氣,鏡片就毫不給他機會的佈滿白色霧氣。在緊急
       卻不失仔細的擦拭中,他同樣不知道青年正以非常專注,充滿讚賞的眼光看著
       自己。

    『花形醫生有沒有什麼心願?』等花形重新架好眼鏡,青年微笑著問他。

    『沒有什麼特別的。』

    『喔?真是個無欲無求的偉大醫生!像我,就有好多好多想實現願望……』
     話聲轉弱中斷,花形不覺將視線從夜空移到青年臉上。
     青年還是在笑,笑得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不同,卻觸動了花形的感性,他
       不自禁為青年的容顏添上一抹憂傷,並開始對自己先前不太和悅的語氣感到後
       悔,卻聽見青年用一樣的聲調繼續說道:『海洋堂的黃金聖衣模型、相聚一刻的
       電話卡、貝爾丹蒂的等身大海報、全套的機動戰士LD……啊啊∼∼這些願望
       何時才能實現呢?』

    『………這就是你要跟星星許的,很多很多的願望?』
     感性慘遭踐踏的怒火在背後熊熊燃燒起來,花形隱藏在鏡片後,本來並不
       特別引人注意的眼睛一瞬間睜的又圓又大。『有什麼不能實現?神奈川買不到,
       不會去東京市區買嗎?!』
    『有、有些已經買不到了,而且我……我……沒有辦法買……』
     青年終於對花形的口氣顯出畏懼,他訥訥的笑著,含糊不清的隨口交待。

    『沒有辦法買?』
     難道……背後的火燄被青年突然間畏縮起來的笑容呼一聲吹熄,花形此刻
       終於知道了!為什麼青年會在夜晚時現身,徘徊在少有人走動的十八樓;為什
       麼明明想吃三明治又故意勉強說不餓;又為什麼對醫學並不陌生,而且那麼簡
       單的願望卻沒有辦法實現……原來……原來他、他.是.一.個.鬼!

    『是、是啊!非常非常想買,卻…卻沒有辦法……』青年還在可憐兮兮地
       低喃著。
     昨天才在玩具反斗城瘋狂購物,搞到肚皮都快吃不飽的慘狀實在怎麼樣也
       沒辦法老實說出來。否則,會被眼前這個架著黑框眼鏡,看似溫柔,其實生起
       氣來會很嚇人的醫生給推下樓去吧?

     而架著黑框眼鏡,看似理性,其實幻想起來會更加嚇人的醫生,此刻心頭
       卻只有無限的同情,連看著青年……不,青年鬼魂的眼光都不覺柔和了許多。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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