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南綜合醫院.百鬼夜行(下)
By 白狐



        假使一位家裡開傳統藥房的青年選擇當一名西醫生,也許並不特別奇怪,可
        是如果那一位醫生執業多年,沾的不是醫院的消毒水或者藥劑味道,而是渾身天
        然藥草香,那就難免有些詭異;但,這樣一位醫生倘若是服務於陵南綜合醫院,
        一切的不搭調卻又立刻顯得無比合襯……有這樣的想法會不會很奇怪?

        至少,香氣撲鼻的南醫生並不覺得自己奇怪。南醫生,當然,指的就是婦產
        部四天王之一的南烈醫生。他面無表情揀了張僻靜無人的位置坐下,僅僅是這
        樣,冷颼颼的氣質就讓四周的溫度猛然下降。

    『好一台移動式冷氣機,陰陽怪氣的。』
    『哪裡,就是這種神祕的氣氛才吸引人,許多病患就是喜歡這調調。』

    沒聽錯吧?花形微微噎了一口。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說真的,誰能相信
    上面兩句話的第一句出自仙道,第二句則是東條醫生?

    『所以他們才會是病患。男人,應該要充滿活力,朝氣蓬勃,像清田就很好
    啊!』
    『長毛猴?如果他能繼續待在森林裡就更好了!』

     這兩個人吃錯藥了?不,身為醫生要吃錯藥是有難度的,然而與其相信這兩
     個人是出於本性地衷心稱讚清田和南醫生,花形寧願相信在這張餐桌上有兩本隱
     形的劇本,他倆人正照著劇本唸台詞,排演一齣挑錯角色的戲劇。

     『花形醫生,別被這兩個傢伙的虛偽給騙了!他們是因為下了賭注的關係。』
        藤真似乎看不過去花形臉上的一陣白一陣青,摀著嘴低笑道。

    『賭注?』

      『是這樣的,清田和南正同時在追求會計室稽核組的一位稽核,全醫院都在
       賭他們倆誰會成功,做莊家的仙道賭清田會成功,東條當然就賭南啦!為了促使
       自己獲勝,什麼話都說,什麼事也都做得出來。』

      有可能,憑南醫生的頭髮比清田整齊這一點,就足夠讓東條醫生下注了。

       『藤真醫生,能請教那位稽核是誰嗎?』
         同時被南烈醫生以及清田追求也許不算什麼,可是一想到還有另外兩個愛湊
         熱鬧的傢伙從中攪和,花形就不禁同情起那位會計室的稽核。

        藤真停下筷子沈思:『呃……好像是……永野?還是高野?』

       『是越野,越野宏明。』牧出聲糾正:『差那麼多。』

        『喔∼∼牧醫生,你的腦子就專門記這些八卦嗎?什麼野跟什麼野的,根本
         沒兩樣!』
       『對你那欠缺條理的腦袋也許是一樣的,藤真醫生。』
        說著說著,兩位互為死敵的醫生完全忘記最先提問的花形,逕自吵起嘴來。

         唉……為什麼這裡的每一個都是話沒說兩句就要鬥嘴?真希望能見到彼此
         相親相愛的醫生啊!
         這麼嘆息著的花形從沒想到,自己的願望能在數秒鐘之內實現,藉由內科部
       一般內科,木暮公延醫生的出現。

         見識過那麼多古怪人士的現在,花形反而對看見正常人感到訝異,木暮醫生
         是陵南醫院少見的溫和常識派,應該是距離百鬼夜行最遙遠的人,對於這種場合
         可以說是很突兀的一個存在。
         木暮醫生也掛著眼鏡,不過和花形沈穩的黑框眼鏡不同,是氣質斯文的圓形
         銀框眼鏡,他習慣性伸手推扶鏡架,朝著餐廳裡所有和他目光相對的同事微笑。

         就在這時,一陣打雷聲轟隆隆從餐廳口的樓梯間傳來,當然沒有人真的以為
         是天氣轉壞,多數人會覺得是一顆巨大的球從樓梯一級級滾下。不過,球是不會
         發出叫聲的,像這樣的叫聲……

       『延∼∼∼延∼∼∼!!』

         一名醫生氣喘吁吁奔到木暮醫生面前,削短的頭髮配上下顎的一道疤,極有
         自衛隊成員的風采。
         那名醫生搭住木暮醫生的肩頭,咧開一嘴白亮得讓人懷疑並非與生俱來的牙
         齒:『延,別說話,讓我來心電感應……』

         花形想,這一幕應該不是首演,因為當那名醫生一對著木暮醫生開口,餐廳
         裡幾乎所有的人就開始唉聲歎氣,為接下來的戲碼而食慾不振。

       『你在想,還好三井趕上了,否則一個人吃飯好寂寞。對不對?』

         雖然花形個人以為,在這間佈滿豺狼虎豹的餐廳吃飯,一個人是不可能會寂
         寞的。不過木暮醫生卻沒有反駁三井的肉麻,反而露出包容的笑,像所有充滿愛
         心的母親對待頑皮兒子的笑,三井顯然受到莫大的鼓勵,兩手緊緊握住木暮醫生
         的右手掌,也不管周遭渴望著轉台的觀眾們,陶醉道:『延!我倆的默契該怎麼
         形容呢?我想,只能說是〝真愛無敵〞吧!』

         神一定是誤解了相親相愛的定義……花形清楚的感覺到,胃裡的東西掙扎著
         想循原路逃出,那居然就是三井醫生,被稱做是陵南的最後一個不良硬派,骨科
         部的三井壽醫生。

       『晴……』冷不防,身邊的仙道發出一個不亞於三井的噁心氣音,花形驚悸
         地轉頭,本來以為仙道的說話對象會大皺眉頭,狠狠讓仙道碰個釘子,沒想到東
         條醫生渾不在意……不,不是渾不在意,而是非常配合地把視線挪往和仙道相對
         的角度。

       『你在想,消費稅與國家經濟的關連性,對不對?』

        『彰,你總是那麼了解我。』東條眨了眨眼,主動將空出的左手伸向桌面,
         仙道學著三井的動作,一把握在東條的手,聲音故意壓得低沈沙啞,自以為深情
         款款地說道:『我倆的心電感應真是越來越靈了,這種默契該怎麼形容呢?讓我
         想想,只能說是〝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吧!』

       『啊∼∼∼我好感動!』

       『你們兩個真是壞人欸!』一旁的藤真醫生吃吃笑了起來。

         花形不知道自己是什麼表情,不過他知道不會十分好看,大概就跟對面牧紳
         一早已發青的臉差不多,木暮醫生則是窘得滿臉通紅。

         三井醫生雙手叉腰,瞪著眼罵道:『你們這倆個傢伙……飯吃飽了怎麼還不
         滾?』

        『午懷在斯啊!(我還在吃啊!)』剛才還在作戲的兩個人不知何時已恢復
         原狀,一個猛扒飯,另一個則端了一壺茶:『飯後喝杯茶是很重要的。』說著突
         然抬頭衝花形一笑:『花形醫生也來一點?』
         為什麼沒事也要提到自己?為了避免被當成東條醫生的同路人,花形只好盡
         量顯得冷淡。『謝謝!』

        『花形?』三井愣了半秒,隨即記起這個名字和它的所有事蹟:『啊!你不
         就是那個……』那個曾鬧過大笑話的人?
         花形實在不敢聽下去,他霍地站起,順手抓起茶壺:『茶涼了,我幫你換壺
         熱的。』說著匆匆逃離座位。

         也許是心裡煩,步伐走得太快,花形一個不注意,在近門的地方撞上了某個
         不明物體。

        『對不起!』花形連忙扶正鏡框,仔細一看被他撞到的人………結果,他得
         用兩隻手才能抓緊茶壺。

         好驚人的長相!雖然要說是醜陋也還不至於,不過那一臉的苦相,在近距離
         的特寫下,對健康的影響不能說不大。

         挨撞的醫生對花形失禮的呆愕狀態並沒有特別的反應,就算有,從那變化不
         大的臉上也看不出來。他在上衣口袋裡一陣摸索,最後掏出一張紙片遞給花形。

       『去找他,可以矯正你走路的姿勢。』

         復健醫學部清水剛醫生……?花形低頭讀著名片上的人名,再抬頭,遞名片
         給他的醫生已踱到了桌邊坐下。到、到底誰啊?這傢伙……

        『那是外科部整形外科的雙璧之一,福田吉兆醫生。』仙道的聲音突然出現
         在耳邊,花形接著看見他繞到自己斜前方,一口口灌著桌上的麥茶。
         這個解說員真是無所不在……等等,仙道說是雙璧,意思是這樣的人物還有
         第二個?

        果然,仙道放下杯子,朝花形身旁的一大塊陰影揮手:『嗨!魚住!』

         花形的心臟又一次受到衝擊,剛進餐廳門的魚住醫生長得非常……令人印象
         深刻。彷彿進化還不完全地保有不少野生的氣息,其高壯的模樣,清田在他面前
         簡直就只是隻瘦弱的新生小猴子;而且這位魚住醫生的身高比福田醫生要接近花
         形,也就是說那一張臉也更貼近花形,威力自然不是福田可比。

         花形搖搖晃晃靠著放置茶水的櫃台,臉色一片慘綠,連手上的茶壺什麼時候
         被仙道接過去添水都不曉得。

        『別說話!』仙道一面忙忙碌碌往茶壺中加添味道,一面阻止花形開口:『我
         的心電感應告訴我,你正在想,這樣的整形外科怎麼會有病人求診?對不對?』

       『……差不多。』

       『太棒了!我倆的默契……』

        『我知道,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事實上他早就遇過鬼,只可惜那個鬼
         又活了過來。
         仙道卻出乎意料地一陣慌亂。『那、那是我跟東條鬧著玩的,花形醫生不要
         介意啊!』

       『我為什麼要介意?』

       『原因很多啊!比如……比如……哈囉!北澤老弟。』

         搞、搞什麼鬼?!花形挾著不知所以然的怨氣瞅著被稱做北澤,卻怎麼也想
         不起醫院裡有這個姓氏的年輕醫生。〝北澤〞醫生個頭不算高大,卻有一雙大眼
         睛,看來一點也不像位醫生,勉強也只能說是個剛畢業的實習醫生。

         這位青春洋溢,大男孩一般的〝北澤〞也有一口不輸三井的漂亮白牙,不過
         骨頭卻顯然不及三井的一半硬,在他笑容滿面的跟仙道打過招呼後,立刻一腳踢
         上了堅硬的櫃台邊緣,然後整個人蹲下去抱著膝蓋。花形忍不住取下眼鏡,察看
         上面是否沾染了灰塵,因為他覺得自己似乎看見〝北澤〞的眼角閃著痛苦的淚光。

        『那不是幻覺,他是在掉眼淚。你很快就會習慣了,北澤的性格沒有醫術那
         麼高明,像個十多歲的大男孩,不過也因為如此,意外地相當受到年長女性的喜
         愛,是很單純可愛的一個人。』

        『我倒不覺得他很可愛。』花形冷冷地道。他從仙道手上拿回茶壺,轉身走
         向座位。

         仙道跟了上去,順便還把手上最後一把可疑粉末丟進壺中。『喔喔!那、花
         形醫生喜歡的類型是什麼樣子呢?』
        花形皺起眉頭,他已經決定不碰這壺茶中的任何一滴液體。
       『……從來沒想像過。』
       『現在想也不遲啊!』

         花形沒理會他,反正他也沒有機會回答,因為東條在喝了一口茶之後,臉色
         剎那間變得慘白。『仙道彰!你在我的茶壺裡加了什麼?』
       『舉手之勞嘛!你不必高興成那個樣子。』
       『放屁!好好一壺茶都教你給毀了!』

       『東條,那只是一壺茶。』受不了東條的大呼小叫,牧紳一插嘴道。
       『這不只是一壺茶!』
        『是啊!那不只是一壺茶,那是一壺被我加了許多好味道,因此更加出色的
         藝術品。』

         話題就在一壺茶除了是一壺茶以外,它還能是什麼的混亂辯論中被導向花形
         難以理解的境界,漸漸變成一種背景音,而被花形忽視。
         他環顧四周,身旁的仙道等人還在做意氣之爭;藤真醫生秉持用餐禮儀,說
         話不多,但總不忘記適時對花形露出微笑;清田人在櫃台旁,扯開嗓門,連農產
         運銷公司的業務員見了都會汗顏地努力跟所有經過的醫院員工推薦青菜蘿蔔;南
         烈醫生在隔桌埋首吃飯,和同桌的三井、木暮醫生親親熱熱的模樣形成兩極與赤
         道的強烈對比;整形外科的雙璧各據一桌,吃飯的速度與食量也同樣堪稱雙璧;
         澤北醫生在經過仙道身邊時,因為仙道偶然的一句〝嗨!北澤!〞而跳入舌戰的
         漩渦,也就是這時候花形才終於知道〝北澤〞不是〝北澤〞,而是四天王之一的
         澤北榮治醫生。

         澤北醫生完全不像是逞口舌之能的人,花形本來猜測他會被殺得落花流水、
         屍骨無存,沒想到他那顆和外貌並駕齊驅的十多歲天真腦袋,譏諷的話十句裡聽
         不懂九句,反而讓東條因為充滿無力感而率先閉上嘴。還有的其他許多人,由於
         仙道沒有一一跟他介紹,他也就沒有太多的好奇心去了解,不過,他很肯定這裡
         還少了些什麼……是誰呢?那位……

       『不是四天王嗎?還有一位〝西〞呢?』

         花形這句話是說給近在身邊的仙道聽的,音量並不大,卻不知為何全餐廳頓
         時安靜下來,幾秒鐘後又陷入恐慌似地鬧哄哄一片。

       『我吃飽了。』其實吃飽已經很久的東條端起餐盤。『先走一步,各位慢用。』

       『啊!卑鄙,居然想一個人逃走!』連講究細嚼慢嚥的藤真也慌張起來。
        這讓花形完全摸不著頭腦。『怎麼回事?』

        『這……一言難盡……』仙道把盤中殘餘一掃而空,順口又咬了幾塊花形夾
         在一旁,不願意吃的食物。『冗絲,午悶以外揉吧(總之,我們也快走吧)!』

       『呵呵呵呵∼∼∼』

         可惜一切都太遲了,門口由遠而近飄來一陣有如聖誕老公公的呵呵笑聲,剛
         剛還一副大難臨頭,爭先恐後想逃的傢伙們全都綠了臉,一下子又坐回原座,高
         聲吃喝談笑著,刻意表現出極其做作的自然。

         花形伸長了脖子,等待笑聲的主人現身。他非常好奇,是誰讓這群魔頭陷入
         混亂?一定是個魔頭中的魔頭吧!他想像一個瘦長的黑影,凹陷的眼眶,蠟黃的
         肌膚,凌亂的長長黑髮……結果他卻等到一個飄著白髮白鬚,體型矮胖,外貌慈
         祥和藹的長輩,看來根本不具威脅性。

       『並不恐怖嘛!』花形喃喃說道。
       『才怪!光看接生魔安西主任的外表是沒用的……』
        〝接生魔〞?花形正想找說話的藤真問清楚這是哪門子的可笑綽號時,彷彿
         被這陣竊竊私語所吸引,安西帶著聖誕老公公的大肚皮,一路呵呵笑了過來。

        『呵呵∼∼∼健司啊!』同桌的所有人難得一致用幽怨的眼光偷瞪著藤真,
         而藤真根本已管不到這些,他滿臉恐慌,呆看著惡夢朝自己逼近。

       『每次看到你都覺得不可思議,這一切好像只是昨天的事情……』

        『安、安西主任!先用餐吧!當心晚餐涼了不好吃。』花形聽見好幾個聲音
         同時阻止安西主任,這是他第一次在這裡看見同仇敵愾四個字。

         可惜安西主任並不理會他們。『那時候你是全醫院最嬌小的一個嬰兒,兩千
         一百公克,我把剛出生的你捧在掌心上,皮膚紅通通皺巴巴的,哪想到未來會長
         成一位美青年呢?』

       『謝謝主任誇獎,接下來的就……』免了吧!?
        但是安西主任依舊不理會他。『產房的大家一度還以為健司是個女娃娃呢!
        唉,也不怪他們,因為那實在特別的小,小到幾乎看不見啊!』

        花形不敢把視線對著藤真醫生,只能從眼角餘光掃到藤真醫生脹成可怕紫色
        的臉頰。其他人都拼命忍住了笑,這點花形倒可以理解,假若不小心露出一絲笑
        意,可能接下來倒楣的就會是自己了。

       花形的猜測在牧一時不慎的短短一聲悶笑下得到證實。

      『喔!紳一,你在這裡啊!』

        牧勉強擠出了一個十分猙獰的笑。

       『我記得很清楚喔!四千七百四十三公克,重得不得了,哭聲也相當驚人,
        還沒打你的屁股,自己就先哭得驚天動地。嘖嘖嘖∼∼一團黑漆漆的木炭哇哇大
        哭的模樣,真是讓我印象深刻啊!』

        花形還來不及為這番話感到滑稽,安西已經轉移了目標,有如一把四處掃射
        的機槍。
       『晴彥是在東京的醫院出生的,我在那裡的婦產科朋友告訴了我許多有趣的
        事。』說著把手搭在東條的肩膀上,原本膚色就已經夠白的東條現在更有像是一
        尊石膏像,完全僵硬無法動彈。

        然而,東條卻得到了這許多年來從沒有人獲得的幸運,安西主任在屠宰到手
        的獵物之前,居然發現了新鮮的品種。

       『花.形.透……』安西推正眼鏡,小小圓圓的眼珠子注視著花形,白鬍子
        底下的嘴彎成了興奮的O形:『可惜不是我接生的……你是在哪一家醫院出生的
        啊?』

        花形覺得自己的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要不要回答呢?不論年齡、資歷、
        職位都是前輩的安西主任問話,應該是要回答的;可是,說出口的話絕對後患無
        窮。

      『哪.一.家.啊?』

        啊啊∼∼∼怎麼辦?!怎麼辦!花形覺得自己已快被冷汗溺斃,然而四周的
        人由於記取牧的教訓,沒有人敢對他伸出援手,除了………

       『哎呀!來不及了!』仙道伸手抓起花形的左腕,大驚小怪地幾乎要把眼珠
        子貼到花形的錶面。『花形醫生你怎麼沒有提醒我?我要是被田岡組頭痛罵的
        話,全都要怪你!快一起來幫我解釋開脫啊!』他大聲吼叫,不顧花形的一臉迷
        惑,硬拉著他從餐桌跑開。

        他們跑出餐廳,一路跑到兩條走道外才停下來。途中花形曾偷偷回頭瞥眼,
        看見安西主任的臉色白得就像他的鬍子,他猜測安西主任可能從來沒被這樣冒犯
        過。

        花形停在走廊上短暫喘氣,現在他已經明白仙道是為了幫忙他才這麼做。
       『謝謝。』他道了謝,接著又說:『不過,照這麼看來,離開餐廳並不特別
        困難,我不懂大家為何不一走了之呢?』

        仙道報以一笑:『那是因為第一個帶頭離開餐廳,不給安西主任面子的人,
        以後會被安西主任報復得很慘,就只是這樣而已。』

       『那你不就……』

       『沒關係,』他將笑容的寬度與長度加深,神采奕奕地亮出白牙:『只要是
        為了花形醫生著想,這個熱血深情的仙道彰什麼都願意做。』

       『………』花形記起來了,這個感覺……每次只要他稍稍被仙道感動,下一
        秒鐘仙道就一定會親自毀滅他的這種感受,沒一次例外的!

       『喔喔∼∼∼戀愛!就在醫院的走廊上,真不道德啊!』

         是牧的聲音!花形大吃一驚,他根本沒注意到,隨著仙道英勇的帶頭,其他
         人也都隨後跑出餐廳,目前他們正一個個睜大眼睛,圍在走廊四周看熱鬧。

       『真可憐,戴著黑框眼鏡的小紅帽,馬上就要被大野狼吃掉了。』是東條醫
         生……

       『要接吻了嗎?是不是要接吻了?』還有藤真醫生也在場。

         福田則踏前一步,默默遞給花形又一張名片,上面寫著〝外科部直腸外科高
         橋昌也醫生〞。

        『夠了!』這讓花形再也忍受不了,他鐵青著臉怒吼:『我們沒有那種關係!
         也沒有在談戀愛!』

         仙道被這樣的宣言嚇了一跳,他從沒妄想可以直接和花形進入戀愛關係,可
         能的話他希望先讓彼此熟悉,也許從朋友開始。可是,聽到花形被逼急之下的語
         氣,似乎連這一點機會他都要失去了。

       『花形醫生你、你不要想得太嚴重,我只是想……只是……想…也許明天一
         起吃個晚飯什麼的……』

       『我沒有空。』花形斬釘截鐵地拒絕他:『你為我做的事情,我非常感激,
         不過感情並不是一種報恩的工具,我會以別的方式……』
         花形停頓了下來,因為在他能夠描述那是怎樣的一種報恩方式之前,仙道就
         已扭過頭,朝走廊的另一端狂奔而去。

       『仙道……?』花形詫異地呼叫。他打算去哪裡?

       『糟糕!他跑進電梯裡了!』
         木暮發出一聲驚呼。

       『我們都看見了,目光銳利的木暮醫生。』

         木暮為東條的諷刺微微紅了臉:『不是啊!我的意思是說,平常仙道他喜歡
         走樓梯,如果他使用電梯,就表示他要去的樓層非常遠!所以說,他一定是去十
         四樓了!』他衝到花形面前,捉住他的袖子。『花形醫生!快去阻止仙道啊!』

        『阻止?』

        『十四樓的愛與希望之窗,你應該聽過那則傳說吧?仙道他一定是打算要在
         那個窗口許願,然後跳下去!那樣他會死的!』

         木暮的擔憂與惶急就像一座巨型鐘在花形的耳邊嗡嗡敲擊。他的腦袋因此陷
         入一片混亂,他之前沒想過這個可能,可是這個想法一旦觸及他的思考,他就無
         法再鎮靜下來。
         畢竟,如果這群人裡還存在著一個心智正常,誠實善良的人,那除了木暮醫
         生以外,他想不到第二個人。

         僅僅猶豫了幾秒鐘,花形立刻拔腿往仙道離開的方向追去。不論那是什麼
         人,就算是陌生的人、罪大惡極的人,他都不接受自殺這件事,何況是為了他而
         死?

         留在原地的一群人鴉雀無聲地目送花形,直到他消失在另一部電梯裡。

        『……木暮醫生,平日看你一臉的和善無害,沒想到推人入火坑的手段這麼
         高明,得對你另眼相看了。』
        『是啊!換成是我們在場的任何一個人來講,都不及你的說服力強啊!』

        『什麼?你們在說什麼?』

        『在探討你力勸花形醫生追上去的邪惡目的。』

        『我的目的?難道你們都不關心仙道的死活嗎?從十四樓跳下去是不可能
          沒事的!』

        『…………可是木暮,你當然知道那扇窗戶的真相吧?』

        『什麼真相?』

       『……………』

         *    *    *    *    *    *    *    

         從電梯抵達十四樓時,花形剛好看見仙道奔向窗台的身影,白色的袍子在他
         的身後飛舞。
        他追過去,並且使盡力氣呼喊:『仙道彰!!』

         仙道沒有回頭,甚至連一點停頓也沒有,花形眼睜睜看著他的一條腿登上窗
         台,雙手張開彷若一隻展翅高飛的白鳥,高亢的喉音接著揚起。

        『飛向宇宙∼∼浩瀚無垠∼∼∼!!』

         什麼時候了還演巴斯光年?!花形暗暗咒罵了一聲。接著仙道的雙腿同時離
         開了窗台,花形覺得自己的心臟也一起從胸腔跳了出去,他撲上去,用力將雙手
         往前伸到最長,在他的手指感覺到仙道的白袍的瞬間,雙掌立刻揪成拳頭,不顧
         一切地把他往回扯。

         這股力量非常強大,仙道從凌空躍起的狀態被拉回地面,他摔落到花形身
         上,兩人在地板上翻滾了數匝才停下來。
         花形立刻翻身爬到仙道身上,殘餘的力氣全都在他的兩隻手臂上,而他們正
         緊緊壓著仙道的肩膀,防止仙道再去跳樓。

        『……花形醫生?』仙道完全沒有掙扎,儘管被壓制在冰冷地板上的滋味並
         不好受,他的表情卻沒有半點不悅:『我的願望真的實現了。』

         花形非常生氣,他氣極了,可是剛才那一陣緊張的過去讓他同時流失掉大部
         分的力氣,他發現自己得用最大的精神力來維持自己不整個人趴倒在仙道身上。
        『你這算什麼!?從十四樓跳下去自殺?』

        『不會怎麼樣的。』仙道蠻不在乎地說。可惜花形必須再過一陣子才能發現
         他說的是實話。
        『花形醫生,你很擔心我嗎?我好高興。』

         花形破口大罵:『高興個頭!難道你能看著別人就那樣死掉?』

         仙道露出一抹奇妙的微笑,他剛剛想起,似乎從他們認識以來,花形就老是
         因為各種緣故而擔心自己會死掉。
        『我不會那樣就死掉。』他舉起一隻手,猝不及防地取走花形的眼鏡。

         仙道的輪廓一下子模糊起來,花形吃驚得瞇起眼。他總是一直戴著眼鏡,失
         去眼鏡也同時使他失去安全感,但他的雙手又不能冒然鬆開仙道。

        『還我,我看不清楚。』

         仙道並不打算遵照花形的要求,他把眼鏡推得遠遠的,手指伸入花形鬆軟的
         髮裡,將他朝自己拉近,近得讓花形懷疑仙道連自己的近視度數都瞭如指掌,因
         為他現在已能看清楚仙道的五官。

        『我們才認識不久,隨便死掉的話,我不會甘心的。』

         花形顯得有些慌張,仙道的臉離他那樣的近,他甚至連呼一口氣都會產生仙
         道的眼睫因此顫動的錯覺。『那種事………』

        『答應我,考慮一下好嗎?』仙道打斷他的猶豫:『不答應的話,我就只
         好……』說著仰頭瞥了窗台一眼,作勢要脫離花形的箝制。

        『等一等!』花形連忙用整個身體來壓住仙道,他氣得太過頭,深怕自己將
         沒有多餘力氣做第二次的阻止。『………好吧!我會好好考慮的。』

         仙道高興極了,他想藉由在花形的臉頰印上一吻來表達這種情緒,不過花形
         馬上翻過身逃了開去。
        『只是考慮而已!不要得寸進尺!』

        『這樣啊!那我就等到以後吧!』仙道笑著把眼睛遞還給花形:『回頭見,
         花形醫生,下次再一起吃個飯吧!』

         花形隨口哼了一聲,不代表答應也不是拒絕,但仙道已覺得十分滿足,一直
         到進電梯前,他都還持續微笑揮手著。

         花形人還坐在地板上,看著電梯門緩緩闔上。然後,緊鄰著的另一部電梯跟
         著打開,一個矮小的人影竄了出來,發出的驚呼聲卻比他的個頭還要大上好幾倍                                                                                                                                                                                                                                                                                                                                                                                                                                                                                                                                                                                                                                                                                                                                                                                                                                                                                                                                                                                                                                                                                                                                                                                                                                                                                                                                                                                                                                                                                                                                                                                                                                                                                                                                                                                                                                                                                                                                                                                                                                                         『哎呀!我來遲了!仙道醫生是不是剛剛走?』小個子有一對大眼睛、招風
         耳,手上抓著筆和一本記事冊,穿的不是醫護人員的服裝。
         在花形猜測他的身分的空檔,一連串的話語已經像鞭炮燃放般劈啪響起:『根
         據我的資料,你應該就是外科部心臟外科的花形透醫生吧?你真的好高啊!資料
         上說你是一百九十七公分,可是看起來幾乎有兩百公分那麼高!我還聽說你和仙
         道醫生非常熟稔,他也是我的研究對象之一,我很想聽聽你對他的看法,你知道,
         關於你們初次相遇的故事,那實在很有名!不過版本也好多,我弄不清楚到
         底……』

         『你是誰?』花形厭煩地問。

         『啊!抱歉,我忘記自我介紹。』小個子併起腳跟,用一種混合著自豪與向
          長官報告的尊敬的矛盾態度朗聲說道:『我是相田彥一,在祕書室公關組工作,
          昨天才就職的。以前在大阪的藥廠工作時,我的研究精神可以說是關西第一,現
          在來到神奈川,目標是成為日本第一!』

         『所以我在樓下一聽說有這扇窗戶,馬上就趕過來,可惜仙道醫生不在場。』
          相田彥一說著露出了惋惜的表情。『不過我還是可以先研究一下這扇窗戶。』

          有這些囉唆的聲音在耳邊嗡嗡叫,花形發現自己居然開始想念起仙道的笑
          容。還好,對方已經被窗台吸去全部的注意力,是趁機遠離這種麻煩的角色的好
          時機。
         花形從地上爬起,正要離開這裡,身後的彥一卻突然叫了起來。

         『啊!果然!』花形回過頭,看見彥一的半個身體已趴到了窗戶外。『可是,
          為什麼要有這樣一個構造呢?實在太玄了!』

          什麼構造?他在說些什麼?一個不愉快的念頭從花形的心裡隱隱升起,不安
          與好奇驅使他的雙腳來到窗邊。他探出頭往外看去……然後他覺得自己掉進了冰
          水裡,寒徹骨的冰冷沿著血管爬滿他的身體,每一個細胞都為之凍結,如果說他
          的體內還殘餘有任何的力量,那絕對只有一種──憤怒的能源。

          那是一個平台……從十四樓窗台下突出的一塊平台。雖然並不十分寬大,但
          絕對足夠讓仙道這樣一個運動神經發達的人在上面跳芭蕾舞!!

         『你說是不是很奇怪呢?花形醫生。』
          那一刻,花形幾乎聽見所有的昆蟲都在他的腦裡、耳邊拍翅膀,他氣炸的腦
          子在他的想像中變成有三倍之大,而這其中又有一隻蟲子的嗡嗡聲特別吵擾,特
          別大聲:『我想,這或許是當初起造大樓時的一點計算錯誤吧!難怪會產生這樣
          的傳說。聽說仙道醫生經常用這一招來唬人,有許多人都被騙了,可是我真想不
          通,怎麼會有人相信?這只要稍稍用腦子想一想就能明白的嘛!你說對不對?花
          形醫生?………花形醫生?』

         『仙.道.彰∼∼∼∼!!!』

          隨著在A棟十四樓轟隆隆響著的怒吼聲,據說花形醫生從那一天起,就被正
          式認定為是百鬼夜行的一員;許多人已開始下注他成為〝仙道透〞的一天會是一
          週後?一個月後?還是永遠不會?

          *    *    *    *    *    *    *

          這裡是陵南綜合醫院,神奈川首屈一指的大型綜合診所,它有生命,也有
          死亡,哀愁與歡樂並存,天使與魔鬼同時住居。第二章在此揭過,許多故事還
          在進行……


         (本回完)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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