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為什麼我要帶釣竿來學校嗎？」
有一天你笑著問我、沒頭沒腦。
大剌剌蹲在籃球場地板上的你，一貫令人看不透的笑容，瞇起的眼，眉稍微垂的
一字型濃眉，輕快的口氣。一顆晶亮的汗珠從張狂豎起黑髮的額角滴下，我盯著
它沿著你的輪廓輕墜、滑落，消失在你鎖骨旁的衣料，又，不爭氣的失了神。
……廢話，不就是為了偷溜出去釣魚嗎──過了一秒我這麼想著的同時，中場休
息時間結束的尖銳哨音直直衝進耳膜。看見你匆匆撇下一抹吊兒郎當的笑、一溜
煙跳起迎向場內未完的勝負，突然之間我只能楞楞站在場邊目送你燦爛的背影。
（我忘了那也是我的比賽。）
於是肩上挨了魚住大力一拍：「你發什麼呆？這可是一年級對抗二三年級的重要
練習賽呀，還不快過去！」
（我總是因為你而忘記我自己。）
「知、知道啦！很痛哎。」我邊揉肩膀邊跑向你──不，是有你在的籃球場。
（也許我的視線中只剩下你。）
◆ ◇ ◆ ◇ ◆ ◇ ◆ ◇ ◆
有時候我會想，在你眼裡我是不是連那根釣竿都不如？
黃昏時分，遠方正西沉的夕陽在一望無際的碧色海面灑滿點點金暉，雲波蕩漾，
流光閃耀，絢爛動人。我站在海邊供人垂釣的長形堤岸上，這般壯闊的美景毫不
費力便盡收眼底，然而專注盯著釣餌動靜的你，遠比景色更加吸引我的目光。
其實不只是我。很早就發現到了，你絕少正眼注視什麼人、什麼東西。毫不吝嗇
對眾人展開的迷人笑容下，是教人摸不清、辨不明的虛幻心意；你懶散又自信的
神態，像豹一般，只為值得的獵物或對手展露敏銳、散發熱情。
很悲哀的，我不是，我不是能讓你認真對待的人。我不是能站在和你平起平坐的
位置當你對手的人。我不是能停駐在你眼裡的人。
我只是…我只是……對了，就像現在，我只是站在你背後看著你守著你的……
影子。
「哎呀，宏明你也來啦？」忽然看起來正在沉思的你轉過頭來對我笑。
我嚇了一跳。你在夕陽橘黃的光線裡有風的味道。沉靜，然而瀟灑不羈、捉摸不
定。我以為這樣的你不會注意到跟在後面的我。
「這……哼，來把不負責任亂蹺練習的傢伙抓回去有什麼不對？你以為打完練習
賽贏了一年級的就沒事了喔？教練晚點來了沒看到你不吹鬍子瞪眼睛才怪！」為
了掩飾不知為何發熱的臉頰和不自然的態度，我像平常一樣搬出說教的口吻、滔
滔不絕囉唆了一大串。
「哦∼」你瞄瞄我，笑得詭譎：「難道宏明就不是偷溜出來的？是忍受不了沒有
我在的球場才追出來的吧？」
轟∼！這句話火球似的直直擊中我的臉，燙得又辣又紅。「你你你你你…你說什
麼！？誰、誰希罕追你？」
「哎喲，這有什麼好害羞的？宏明臉皮真薄。」
「你──！」差一點就要掄起手邊的任何東西朝你砸過去。「你再胡說八道小心
我把你從這裡踹下海去！」
（你總能左右我的情緒。）
「好啦好啦∼別生氣，嗯？」你收起嘻皮笑臉，把注意力放回你心愛的釣竿。我
默默站在一旁，暮色中帶著海水鹹味的風輕輕吹拂你微透汗溼的運動衫、你豎起
的髮，我瞧著瞧著又忘記了該說什麼。
「……」
沉默橫亙在我們之間，只有浪打在岸上的聲音。時間無言流逝。其實這樣…也頗
讓人感到心安的。
「……我告訴你一件事。」半晌，背對我的你先開了口。
「嗯？」不由自主猜測著你要說什麼，心的鼓動狠狠敲擊我的胸腔。剛剛平靜的
感覺因你一句話而蕩然無存。
「一個月前我在介紹釣魚的專門網站上認識了一個網友。我沒見過他，只是有種
感覺…他很像你。」
你語聲還未落已如電流竄過、令我全身一僵。『砰咚！砰咚！砰咚砰咚砰咚！』
猛烈的心跳撞得我身體都痛了起來，從未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血液在體內的瘋狂流
動。
「哦，是、是嗎？」我竭力不讓語調隨心跳顫抖。「你要說的就是這樣？」
「當然不是。」你回身正對著我，我好像…在你眼中看見了不同於面對強敵的另
一種認真？「不過我想先問宏明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
「你、你老是這樣！我又不是你媽！你要認識誰關我什麼事？」
「真的不關你的事嗎？」你深深看進我的眼，我只覺得身體快要被你視線穿透，
忙別過臉。「那這樣吧，你告訴我你的感覺，我就跟你說我帶釣竿來學校的原因
。好嘛∼宏明？」
「！」沒想到你記得練習賽中場休息時說的話，我還當你是隨口亂問。「…這兩
件事又沒有關係，呆子！」我想敲你的頭，手卻發著顫。「好吧，感覺是嗎？沒
什麼感覺啦，要我在意每個你交的朋友，我自己的事還有時間顧嗎！」
（我說了謊。其實我在緊張、在狂亂、在期盼、在害怕、在…嫉妒。）
「這樣啊……」你似乎嘆了一口氣。是我的錯覺吧？「那個人…就跟你一樣嘮叨
囉唆又愛逞強，但真正的是善良體貼。我原以為他也是喜歡釣魚的人，不過他卻
告訴我他只是好奇才上那個網站的，所以後來我們聊天時對釣魚的專業知識也沒
聊到太多。然後，前天，他說了一句令我訝異的話。」
「什…什麼？」
（如果可以的話，我其實不想再聽下去。然而想聽與不想聽在我心裡形成拉鋸戰
。因為有一件事我很想知道……）
「他說……」你的眼對上我、似乎是特意深深睇著我：「『我總覺得你不是為了
釣魚而釣魚的。』」
「所、所以？他這樣說，你為什麼要訝異？」我感到發熱的身體正冒出冷汗。
「這不應問我而是問你吧，宏明。」你深邃眼神像要從我眼裡硬拖出我的靈魂，
而你唇邊的笑卻仍是那麼輕鬆快意！「那麼…你說是為什麼呢？不為釣魚，那是
為了什麼？」
（你知道了。）
「……」我很想立刻消失在這裡。你的臉，你的臉開始模糊扭曲，無數交換過的
字句在我眼前全混在一起，Akira、Akira、Akira…………
夕陽下的你，純然的笑容卻沒有光線可以透過。我一直一直，努力想踏進那片混
沌，讓它變得清明……
我轉身就跑。
（心好亂。）
拋你在光影之中。那一刻，似乎聽見你的低語、帶著笑意：「我帶釣竿來學校是
因為…我想碰到他，一直都想。我知道我可以碰到的。」
◆ ◇ ◆ ◇ ◆ ◇ ◆ ◇ ◆
瘋了似的從海邊奔回家，靠在書桌前喘氣時，我才發現書包制服都放在體育館休
息室忘了拿。
全身的毛孔在劇烈運動後彷彿一開一合地呼吸著，汗水淌下，一開一合呼吸著的
毛孔觸摸到空氣中，你的味道。
（為什麼不在你身邊仍舊感覺得到你？）
我無意識的伸手開了電腦，開了信箱，開了網頁。發著光的螢幕映在眼裡都是這
一個月來Akira S.和Hiroshi的對話。
這該說是巧合，還是我故意造成？心裡很清楚有一個答案。
是我，是我故意接近你。那天晚上坐在電腦前漫無目的地逛網路，籃球也逛了、
漫畫也逛了、音樂遊戲圖片隨手抓了不少；忽然你的身影浮現眼前，你像是在笑
又像是沒有，你靜靜盯著海面垂落的釣線……我是在哪裡看過這畫面？為什麼那
樣的你看得我心都揪了起來…？不知不覺我踏進幾個以前從未想過要逛的網站，
關於釣魚。
於是我看到了你，我找到了你。只一眼我就肯定那是你。
（並非因為留的名字是Akira S.，而是…我知道的。）
我想了解你，我還是想。
但我仍是逃避著不敢用真實身分面對你，我奢望，或許你會對一個陌生的名字卸
下幾道鎖，對「他」透露一些我平常沒辦法知道的你……
信箱裡有一封新信我還沒看，寄件時間是昨天深夜。
『To Hiroshi：
那麼你認為我是為了什麼而釣魚？明天傍晚，希望在我常去的地方見到你。
我知道你會來的。
Akira S.』
所以？其實你已經知道了Hiroshi是我吧？從什麼時候開始知道的？那樣我先前
想用另一個身分面對你的想法…是不是顯得很蠢？你到底是對誰說了這些話呢？
越野宏明或是Hiroshi？
真可笑。你知道嗎？剛才我聽著你敘述跟Hiroshi認識的經過，我、我竟然在嫉
妒！嫉妒什麼……嫉妒我自己嗎？天下沒有比我更蠢的人了。
我慢慢閉起眼睛。釣竿消失了，你如風卻不透明的藍色身影帶著一顆橘紅色籃球
飛舞。而我，仍在你身後望著。
那顆籃球存在的理由是什麼？我想是跟著像你這樣光芒燦爛的人一起飛吧。
而我，我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Hiroshi是為了你存在的。就像，越野宏明是
為了有你在的籃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