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光杯
       ＜PART １＞
       by 千山之雪

殿下……
整理行裝的侍女在窗外請示。
你們出去吧。沒有我的命令，不得擅入。
仆從們怔了一下，偷偷地看著那個被翔陽王單獨留下的年輕人。
但是大家都知道翔陽王殿下的喜怒無常。
他們悄悄退了出去，交換著迷惑不解的目光。

藤真健司沒有佩劍，只是隨隨便便地披著一襲便袍，他的雙眸清冷如水。
越野感到袖子里匕首的涼意。
化名入翔陽王府三年，他第一次離他如此之近。
第一次與他單獨相處。
燭火搖搖，使年輕的翔陽王的相貌顯得迷離而又清晰。
他那傳說中無瑕的美使越野的心戰栗了一下。
然而他還是無法從這里想象翔陽王的孿生姊姊永安公主的容貌。
本應嫁給仙道的那位公主。
預定十七日舉行大典。
十五日，仙道彰暴卒于邸。死因不明。
最后一個去拜訪他的人，是公主的孿生弟弟，皇上最寵愛的四皇子，藤真健司。

仙道彰十歲的時候全家還在京城。
一群王侯公卿的孩子成天混在一起，去過京城所有稀奇古怪的地方，把隨從弄得心慌意亂疲憊不堪。
偶爾他們也悄悄談起一些別的事，一些孩子的任性的夢想。
都知道皇上唯一的公主美若天仙。
他們自然是沒有見過。
他們的母親見過，可是口里說的算不得數。
母親說，你看四皇子殿下就知道了。
他是公主孿生的弟弟，與公主一樣受著皇上的嬌寵。
他們的相貌几乎一模一樣。
那個又任性又驕傲又不合群的四皇子殿下？
可是真的是漂亮。
公主一定是世上最漂亮的人吧。
孩子們交換著竊竊私語。
我要娶到那個公主。
十歲的仙道彰揚著頭對他的所有伙伴說，
我一定會娶到那個公主。
等他的父親察覺到這句話傳遍京城的時候為時已晚。
這一句話甚至傳到皇帝本人的耳朵里。
皇帝微服而來，召見這個大言不慚的小孩。
他坐在中堂，小小的四皇子坐在他的膝上。
他問，你想要娶到公主嗎？
仙道彰回答說，是的。
皇帝大笑起來，把他也抱到膝上，對他說，
十年之后。
如果十年后你能被朕欽點狀元，朕就把公主嫁給你。
全家大喜過望，叩頭謝恩。
仙道說，當然我會的，但是公主是不是真的有四皇子殿下那么漂亮？
他的父親打了個冷戰。
皇帝大笑著說，當然，我保証，真的有那么漂亮。
四皇子從父親的膝上以最快的速度滑下來跑開，狠狠瞪了他一眼。

三年后，仙道彰的父親告老還鄉。
十年后，當皇帝審閱殿試的名單時，突然看到了仙道彰的名字。
皇帝突然想起了他的諾言。
朕要召見他。
欽點狀元，天子許婚。一夜間仙道彰的名字傳遍天下，連帶他十年前與皇帝的那個約定也被想起來，成為傳奇的一部分。
朝中清貴，爭相交結。
而與他相交最深的，便是皇上寵愛無比的四皇子，據說可以動搖東宮之位的，藤真健司。

像往常一樣四皇子藤真健司以他那種不拘禮節的態度走進皇帝的寢宮，年老的皇帝斜倚在榻上，抬起因衰老而變得朦朧的
雙眼看著他。
你的姊姊嫁到扶余國的事情定了。
我知道。
皇帝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的神情。我以為你會反對。
我為什么要反對呢，父皇？
那雙松弛的眼皮下突然射出不相稱的銳利的光。
那么你是為什么殺了仙道彰呢？
年輕的四皇子沉默了一下，然后冷冷淡淡地回答，既非辯白也非掩飾。
父皇，我沒有殺他。
年老的皇帝沒有起身，望著他走出去，喃喃低語了一句。
任性的孩子……假如我死了，你該怎么辦呢？
藤真健司大約是聽到了，但卻沒有回頭。

本年四月，永安公主遠嫁扶余和親。
十月，四皇子藤真健司被封為翔陽王，前往封地。
次年三月，天子崩，太子即位。

我要走了。藤真說，奉詔入京。
他的手不知何時拔下了越野的發簪，任他的黑發披散下來。
越野感覺到他的手指輕輕從自己的長發間拂過，他抱住肩，匕首的冰涼刀鋒貼在手臂上。
不知為什么他沒有把它拔出來。
告訴我他是怎么稱呼你的。
他？
越野的心里一陣空茫，然而并不驚慌。
你是為他來殺我的，不是嗎？
越野……
他沒有說實話。
仙道一直是有點輕佻地，把他叫作小越。
小越。
這個聲音在他心里回蕩起來，引起一陣眩暈。
藤真微笑著說，你撒謊。
他說，但是我喜歡這么叫你，越野。
你不知道嗎，越野？

仙道的手里經常握著一柄拂塵。
拂塵的柔絲漆黑如飄散的長發，泛著淡淡的光。
有人說那是皇上御筆親點狀元的日子，一位老道送來的禮物。
這使人們的心頭罩上一層宿命的陰影。
仙道并不怎么理會這些傳言。他的手指從柔絲間緩慢地滑落，仿佛在撫摩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幻。
四皇子藤真健司微笑著問，你想學道？
仙道仰靠在榻上，說，是的。

或許他真的應該去學道，越野想。
在江南的翠湖上他看到了仙道彰，把酒臨風，衣袂飄洒。
次日他投入了仙道府。
他沒有別的期望，只想追隨這個人到地久天長。
仙道會在某個夜晚來到他的窗邊，說，越野，愿意陪我出去嗎？
郊野的風帶著清涼的草香，他的眼睛讓越野想起翠湖的柔波，清澈卻有一點茫然。
仙道府上上下下都記得那個與皇上的約定。
但是仙道沒有讓他隨自己上京。
他輕撫著越野的頭發，說，你送我一程吧。
仙道死后越野上了京城。然后去了翔陽。
當他真的見到翔陽王的時候，他想，是的，他要娶到的公主，應當是有那樣的美的。
如果她的眸子不會那樣冷漠銳利的話。

這時藤真沒有看他。他的目光落在几案上。
案上有玉壺，壺邊有玉杯。
燭焰下杯光流轉，清冷如月。

那個夜晚本應是月圓之夜。
然而沒有月亮。
四皇子藤真健司一如既往地攜酒持琴而來。
仙道在后花園等他。
他們常常這樣縱談深夜。
奇怪的是，他們從來沒有醉過。
從來沒有。

沒有月光也很好啊，仙道說，我從來沒有覺得燭光這么亮。
就像秋日的夕陽。
你看過嗎？
仙道說，我只看過一次。
秋林渡口。
桔色的陽光漂浮在水上，讓人覺得要把自己整個投進去。
那是一種吞噬般的溫暖。
就像能夠永遠沉睡在一個人的臂彎。

藤真問，你記得嗎，越野？

越野當然記得秋林渡口。
在那里他與仙道分了手。
那時已經是黃昏了，秋陽的光輝把渡口邊樹林的黃葉照得閃閃爍爍。
仙道說，小越，我是不是一定要去娶那個公主？
那個據說是天下最美的公主？
越野說，是的。除了您沒有人可以配得上那位公主的。
十年前皇上親口應許了公子您。
仙道笑起來，說，小越，假如我現在回去呢？
回到江南的翠湖上去？
越野想不到他會說這句話，怔了一下。
仙道沒有再說一句話，跳上了他的小船。
是的。他說，我非去不可。
那是我的，公主。

仙道說，只是我太重了，大概沒有人能承受得住吧。
他們都笑了起來。仙道端起了他的酒杯。
藤真注視著杯中的酒光，酒光里倒映著仙道的眸子。
藤真突然說，其實今天我是來殺你的。
我不想讓姊姊嫁給你。
仙道沒有問為什么。他看見藤真修長白皙的手指尖上淡淡地染著粉紅色的痕跡，仿佛剛剛觸摸過一片死去的飛花。
那是一種從天竺傳來的藥，能夠讓人的心在一剎那間碎掉，就像一根琴弦突然被扯斷。
之后的一切就是永遠的平靜和沉寂。
仙道說，你改變主意了？
他的手指輕輕撫摩著拂塵，溫柔如水。
藤真也沒有回答。
他一動不動地看著仙道把酒杯端了起來，舉到唇邊一飲而盡。
仙道說，我是不是該送客了？
他們并肩走出花園，藤真吩咐侍從備馬。
上馬的時候他再看了仙道一眼。
盡管相隔很遠，他還是聽到夜風中飄來仙道的長長一聲嘆息。
我想我終于自由了。

那是個沒有星光也沒有月色的黑夜，仙道吹熄了最后一根蠟燭，心滿意足地倚在矮榻上。
或許在心臟破碎的那一剎那他終于感覺到了某種溫暖，就像那時候他在秋林渡口想要投身而入的那片桔色陽光。

藤真的笑容顯得有些悲涼。
你一直都不知道嗎，越野？
越野想起那個秋日，想起仙道解纜而去時，他盼望他能在船頭再看自己一眼，但是仙道沒有回頭。
他的目光一直都凝注著非常遙遠的地方，身影在暮色中漸漸模糊。

藤真緩緩地提起玉壺斟滿了一杯。
艷紅如血的酒光淹沒了杯光。
越野木無表情地接過酒杯，目送藤真的背影消失在帘幕深處。他的眼前蒙上一層云霧，一滴無聲的燭淚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