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之外──玻璃帷幕
By 白狐
<PART 7>
好像在做夢,很不可思議的夢……
朦朧的視線,模糊間似乎看見學長,在炎炎夏日還能穿得住長袖衣服的,應
該是他沒錯。可惜瞧不見臉上的表情,只看得到背影,包裹在長袖襯衫裡的手正
忙碌著,把什麼東西從一個容器裡舀到另一個容器,攪動個不停。
這些動作有點熟悉,也許多思考一下就能明白,發燒的腦袋此刻卻拒絕運
作。還是換一個夢吧!諸星恍恍忽忽地跌入另一個夢境,直到刺激食慾的香氣在
房間中飄散開來,才帶著疑惑睜眼。
濃郁的香氣是食物,來自床前椅子上的一大碗廣東粥,金黃色的玉米粒在青
綠的蔥段間載浮載沉,看來十分可口。
再抬頭,是剛才錯認的夢境,東條的視線正往後越過肩膀,落在諸星身上。
他臉上的神情很平板,就像是唸書唸到一半,聽見背後發出聲響,回過頭看個究
竟一般,什麼情緒都顯現不出來。
『我以為學長回神奈川了。』
諸星半坐起,試著想把眼前的事物拼湊成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打算等地區預賽結束後再回去。』東條轉回桌前,信手翻動著書頁,紙
張啪答啪答響,顯然是一種與專心無緣的狀態。『這週是海南出戰陵南的賽程,
回去決不會有好事。』
諸星理解的點了點頭,今年神奈川高中籃壇風雲變色的事情他也有耳聞。海
南破天荒的在四強戰第一場就敗給湘北,王者不但黯然退位,連勝的紀錄在第十
八年寫下休止符,甚至接下來和同樣輸給湘北的陵南爭奪第二名的比賽都顯得岌
岌可危。
十七年了,海南在縣內的正式比賽未曾嚐過敗績,這份驕傲東條向來不覺得
是什麼正常的事情,他認為偶而輸個幾場才是好事。但此刻愁雲慘霧的海南球員
怎麼聽得進去?哀哀哭訴的學弟們,以及陷入為難與矛盾的泥淖中無法脫身的
牧,兩邊都是麻煩,他可不是熱心善良的大好人,當然是躲得越遠越好。
『這些,先擺一邊不管。那個……』東條盡量不著痕跡的深吸了一口氣,指
著讓諸星疑惑的食物,端出事先準備好的說詞。
『我買錯了,不想吃,所以給你。』
內容豐盛的廣東粥在鼻前飄著不冷不燙,暖洋洋的誘人香氣,果然不愧是日
本人病中的最佳良伴,諸星感動萬分地道了謝。他端坐在床邊,就著碗沿啜了一
口,濃郁的甘美瞬間滿溢唇齒。
『啊!』諸星驚訝的低呼,引來東條不輸於他的詫異:『怎麼了?還會燙嗎?』
燙?諸星愣了一下。
『不是……』
雖然一時想不透原因,不過這碗粥溫溫熱熱的正好入口,怎麼會燙?他訝異
的是,他居然認得這碗粥的味道,是位於學校附近的一家中華料理店做的,以精
熟的廚藝聞名遐邇,經常是需要排隊才能買到的美味。
想不到學長連無意間買錯的時候也不曾降低品味……
『我的意思是,這家店不論粥、飯都很有名,也相當好吃,雖然學長買錯了,
對它沒有胃口,還是不妨嚐嚐看,真的好吃喔!』
諸星誠懇的端起碗,甫退燒的眼神熱切地投向東條。他知道東條非常挑食,
對許多食物存有偏見,這次八成也是如此,白白錯失美食。而他─諸星大,將很
高興自己能夠對學長的〝錯誤〞有所貢獻,推薦一樣好吃的食物。
東條卻在臉上冒出了一個極大的驚歎號,一臉的難以置信。他像看見外星人
般瞠目結舌地瞪著諸星,一會兒張開嘴想說什麼,卻又立即皺眉沈默下來,右手
掌不停在頰邊磨蹭,好不容易才壓抑住想大吼大叫的衝動,刻意冷淡地說道:
『……我不吃別人吃過的東西。』
『喔,對不起!』
和台詞完美搭配的表情,看得出諸星是真的為〝搶走學長的晚餐〞而感到抱
歉,這讓東條更加哭笑不得。
『對不起個頭。』他沒好氣地暗自咕噥著,兩頰因為想發火的怒意而益發蒼
白。
他當然不是買錯晚飯,那一番說詞不過是維護面子的掩飾手段,是他彆扭性
格的具體呈現罷了!只要是一顆會思考的腦袋,誰會看不出來呢?為什麼偏偏就
是他會當真?而這蠢蛋居然還敢在去年的聖誕夜擺出那麼唬人的模樣,好像世上
沒人比他更懂自己!
可惡!騙徒!江湖術士!東條越想越氣,恨不得伸手掐住諸星的脖子,問問
他到底懂哪裡?充其量只有惹自己生氣的本領卓越超群,舉世無敵!
儘管心中埋怨個不休,東條仍不忘藉著眼角餘光,注意著斜後方的諸星。出
乎他意料地,諸星並沒有因為感冒而食慾不振,反倒是把一大碗粥吃得乾乾淨
淨。不得不承認,這使得他的火氣大為降低。
享用過晚飯,諸星搖搖晃晃的站起,比健康人多出兩倍的時間才把全部的鈕
扣扣齊。東條不由得為他身邊如高塔般聳立的CD架捏了把冷汗。
『還在發燒嗎?』
『沒什麼,只是被感冒藥弄得昏沈沈的。』諸星努力朝東條露出精神抖擻的
笑容,可惜效果不彰,後者的眉頭顯然沒有半點放鬆的跡象,他不了解諸星為什
麼在整理提袋,好像要趕著出門一樣?
『我想感冒藥之所以如此,是要你回去床上躺平的意思。』
諸星停頓下動作,說出讓東條愕然的話。『我在考慮要不要去家教。明天的
打工已經找了人代班,可是今天晚上的家教……』東條猛然打斷他:『不必去了!
你的家教學生不會歡迎感冒病毒的。』
『是、是這樣子嗎?』
『當然是!』看諸星仍然猶豫不決,東條繼續說道:『告訴你,感冒的人在
屋裡休息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一種社會責任,就像瘟疫要被隔離一樣。』
『可是……現在才突然請假,總是不太好意思。』
『那是你覺得不好意思,我可不會,我來幫你請假。』東條的動作極快,說
著馬上按開了行動電話通話鈕,就等諸星乖乖把號碼遞過來。
諸星卻抱著提袋往門口走去。
『謝謝,但我想我還是應該去。』
『這個鬼樣子去有什麼用?』東條瞪著他道:『除非明天有期中或期末大考,
否則沒有一個學生會因為少一個晚上的用功就完蛋大吉。如果他是,那就代表他
平常都在鬼混,他活該,你天天去督導他也沒有用!』
『這樣的說法,是不是太……太無情了?我以為,用功是永遠不會足夠的,
縱使僅僅只有一晚,也是舉足輕重,不可或缺的。』
『胡說八道!多一個、或少一個晚上根本沒有差別。』
『像學長這麼優秀的人或許如此,可是一般……』
『優秀又不是在地上撿的!你當我不知道什麼是努力嗎?』
『總、總之,我還是……』每交換一句對話就不自覺後退一步,諸星此刻已
推開門板,幾乎站到了房間外。
『不要去!』東條加大音量吼道。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非把諸星留下不可,也沒有注意到事情至此,似乎已經變
成賭氣與意氣之爭。他只感到冒火,覺得自己永遠都搞不清楚諸星的個性到底是
怯懦還是勇敢?好像這兩種特質總是在和他作對!他希望他表現出男子氣概的
時候,他就縮成一團毛茸茸的……像、像一隻羊!一隻狗!而當他渴望他能表現
得乖順些時,他卻又突然顯得無比帶種,簡直要把人逼瘋!
不過,在這一把無名火底下,東條依舊保有他的自信,他不願意相信他的不
了解他,就如同他也不懂他一般,在程度上會是半斤八兩。
他決定狠狠地再賭一把:『你要是現在非出門不可,不如乾脆直接收拾東西
滾蛋!』
話說完,東條重新轉頭面對書桌和他的教科書。他堅信走回室內的腳步聲將
揚起,諸星會妥協。畢竟之前整整六年的時間都不能讓他死心,沒有道理在離自
己這麼近的時候才退縮、放棄,甚至離開吧?
以半開的房門相隔,伴著偶而幾個經過走廊的好奇眼光,諸星進退維谷,他
有如親身參加自己的喪禮,茫然站在靈柩之前,發出的聲音很低很低。『我可
以……過幾天再來拿嗎?』
『拿什麼?』東條疑惑的反問。在他預先想像到的情況裡,顯然並不包括諸
星剛才的反應。
『………收拾東西……滾、滾蛋。』重複這句冷酷的話令諸星心碎,但他還
是鼓起此刻實在不應該出現的勇氣,接著說下去:『學長剛剛說了,說希望我馬
上收拾東西滾蛋。』
『你……!!』東條發出巨大的聲響站起。他真的可以發誓,如果眼前這個
化名諸星大的生物突然間脫去外皮,露出長滿鱗片的深藍色肌膚,宣稱自己是來
自另一個銀河系的生命體,他將會是第一個相信這件事的地球人。
要不然就是正好相反,東條自己才是外太空來的,而原來剛才說的正是外星
球的語言,經過翻譯到達諸星的大腦裡,才被轉換成另外一種的意思。否則,還
會有什麼另外的解釋嗎?!
東條本來深邃沈靜的眼珠子現在看來好像有火在燒,一向偏白的臉龐更是半
點血色都找不到,諸星知道他在盛怒當中,卻意外的不感到害怕。也許是覺得情
形已經不可能再更糟糕了,反而能冷靜的看著他,看著他因為怒火顯得好生動。
這讓諸星突然的想起,多數人氣得滿臉漲紅的情況從未發生在東條身上,他只會
變白,越是生氣就越顯蒼白,白得即使處身四周滿是白雪的背景中依舊發著光。
『我知道……我知道學長是擔心我會把感冒傳染給家教學生,可是……』
『啊∼∼∼!你偽裝地球人的技術實在太差勁了!這種愚蠢根本是人類所不
可及的境界!誰管你家教學生的死活?我擔心的是、是……』東條猛然住了口,
他為耳裡聽見的,高亢激動的聲音感到震驚。也為自己的遣詞用句以及差點出口
的陳腔濫調懊悔,他即時地深深吸氣,毫無說服力的續道:『是路人。』
這一回,僅僅這一回,他悔恨無比的希望路人這兩個字能被當真。
然而,他忘記他哪時人已站到門外,並且從〝不要去!〞開始,就是衝著走
廊上的諸星叫喊。而那些句子,那些情緒,感覺起來會像什麼?
答案似乎不難猜,從其他房間門口探出的,或者在走廊附近移動的,在這些
好奇住宿生們的臉上可以看到,這是一場很曖昧的,為家庭細故而爭吵的夫妻場
景……而大家也都知道他沒有說出來的內容是什麼,甚至連來自另一個銀河系的
諸星,都慢慢從沮喪轉為迷惑。
東條覺得自己已經在剛剛那幾句話裡死掉了……他第一次覺得這麼丟臉!
以往拜仙道之賜所發生的蠢事,全部加起來再乘個兩倍、三倍、十倍,都不及現
在的一半可笑。
他僵硬著身體,每跨一步都像有十里之遙般艱困的轉回房間內。其後,間隔
了大約三秒鐘,另一組腳步聲隨著帶上門的輕響,跟著進到房裡。
諸星保持著沈默,從他的角度可以窺見東條的半側面。依舊是相當蒼白的一
張臉,正專注在沖泡花草茶的動作上。
仔細的決定茶葉份量,開水的溫度,將兩者以完美的比例置放進茶壺中,這
是當東條想恢復成大家都認識的東條時,一個很有效的輔助方法。諸星則利用這
個空檔,撥了通電話請假。
在順利完成請假,切斷通話的同時,諸星隱約聽見東條冷冷哼了一聲。
他連忙低頭致歉:『對不起。』
『……沒有在生氣。』他絕不承認自己會因為這類雞毛蒜皮的無聊事生氣。
『可是學長的臉好蒼白,那是生氣的樣子。』他不禁因此想起眼前之人還未
離開籃球時,在練習或者比賽空檔中休息的模樣。不容易流汗,也幾乎不曾臉紅
的白皙雙頰,會很難得的染著淡淡紅霧;眉梢、頰邊綴著細小的汗珠,是他所見
過世上最迷人的畫面。
排除運動的緣故,還有什麼能使那種美麗的色彩出現在學長的臉上?老實說
很想這樣問問,就只怕問句尚未完成,學長手上的瓷杯就已飛到了自己腦袋上。
由於東條的以沈默裝死,諸星便照往例繼續他的道歉。
『我不是有意要惹學長生氣,要是學長一開始把話說明白,就不會……』
東條發出一個近似唉嘆的低沈聲響阻止諸星發言。他搖晃著瓷杯,讓晶瑩的
茶水色澤在手中飄動盪漾,香氣隨之四溢,使他的神經如願放鬆、安定了下來。
轉過頭,他發現本來就精神不濟的諸星正在感冒藥力的作用下開始呵欠。
這真是一個好現象啊!東條以催眠般的緩慢聲音推波助瀾道:『你很累了,
覺得睏就趕快閉上眼睛睡覺吧!』此刻的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諸星不繼續
提起剛才的話題,就算必須動手賞這個病人一拳,讓他快點〝失去意識〞,東條
也十分樂意。
『現在閉上眼睛,怕一覺睡醒時,對我這麼好的學長就不見了。』本來睡多
了就容易頭昏,再加上感冒的病痛、藥片的催眠作用以及適才一連串忽冷忽熱的
情緒感受,諸星真的是睏了,飽含睡意的雙眼掙扎著。
好?哪裡好?東條揚起一邊的眉頭,諸星靜靜笑著的睏倦臉龐印在他微斜的
視角邊。
『說這種鬼話的時候就很有膽氣嘛!』要不是說話的人是諸星,怕東條早把
那句話認定為諷刺而反唇相譏了。
『我常常想,要是學長也能……率直一點就好了。』
率直的人已夠多了,與其再加一個東條晴彥,搞得天下大亂,還寧可與這種
特質終生無緣……握著茶杯的手深思般靜止,然後他聽見輕微的響動,隨即看見
諸星瞇著的眼完全合攏,頭慢慢垂下,終於和身體一起滑進椅子裡。
東條吃了一驚,諸星睡倒下的方向可不是椅背的一面,是會撞翻一大堆東西
的!尤其是那高高的CD架!
他連忙在架前展開防護的手臂。諸星大約一百八十九公分的身材比預期還要
重了一些,累得他跌坐到地面,撞擊上背脊的桌腳讓他的眉頭一瞬間緊皺起。
椅子在諸星的身後翻滾了一圈落地,諸星則穩穩被圈在半坐著的東條胸前,
盤踞在東條腦海裡的,卻是今天還沒清掃過的地面不知是否會弄髒了他的長褲?
隔了好幾秒鐘,懷裡有人安憩著這件事,才正式進入到東條的意識,意識到
雙臂之間是另一個人的重量,頭就倚在肩上,微亂的髮絲即使在挑剔的嚴厲眼光
注視下,出東條意外的,竟也沒有一絲不及格之處。諸星睡得很沉,和睡息相呼
應的心跳輕輕震動著他的右胸口,左邊則是自己的,感覺彷彿有兩顆心。
他很訝異自己在落地時沒有鬆開手,落地後的現在也沒有。是因為自己對懷
裡的這個人到底是誰而感到困惑嗎?
認識了將近七年,東條到現在才承認自己對諸星並不算真正認識。他看著在
睡眠中輕緩起伏的背脊,無法確定在這層皮膚之下是否存在著深藍色的鱗片。他
只知道,外星人的血液一樣是溫熱的,那是源頭來自心臟的暖意。而外星人的長
相其實也是好看的,但與他的理想還是有距離。
他一向欣賞的是毛色黑的發亮,雄糾糾的大型狼犬,而不是圓滾滾的白色毛
團,即使這團毛球事實上很暖很可愛………
『算了!想這麼多也沒有用處。不是早決定了嗎?』喃喃的低語聲,像夜裡
微冷的風,在靜謐的屋內悄悄滑過。
『我會嘗試的……對他好一點。這樣,就算最後依舊行不通,我也能不感到
愧疚,和他永遠的說再見……』
非常多餘的想問一句,不會有人問小白諸星到底是不是外星人吧?^^;
第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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