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和明天的明天
     <PART 3>
      By 白狐

   
      有如夢遊的感覺,一直到了看見公寓門牌的剎那才完全消失。

        站在位於十一樓的公寓門前,仙道伸出手,撫摸著刻有〝牧〞的字樣的金屬
          名牌,屬於這裡的記憶一點一滴回到心頭。相隔一年,他終於回來了,看著沈重
          的深褐色木門,牧從紙張上的報導文字轉變為現實,變成一種全身都能感覺到的
          憂心焦急……
        牧在哪裡呢?
        緊壓著電鈴鈕,手指都要發疼了,卻依舊沒有人回應。

        也許是還沒下班吧?
        拒絕接受牧或許已住進醫院的可能性,仙道放開電鈴鈕,靠著牆壁坐了下
          來。在等待牧的這一段時間裡,他開始思考自己先前一直沒有心情考慮的事──
          他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牧?

        老實說他的選擇不多,他在牧的面前向來都是一張笑臉。即使在一年前,那
          麼多的惱人事件一件接一件騷擾著他們時,他也不曾愁眉苦臉。但他還記得,當
          那一顆子彈貫穿牧的右肩,自己在手術室外扭曲了的臉孔、糾結著的眉頭、以及
          強烈得幾乎壓倒一切的恐懼……什麼樣的磨難與挫折他都可以忍受,只要不是發
          生在牧的身上。
        如果看見受到病痛折磨而憔悴的牧,他不能保證自己不會當場哭出來。

        可是,這麼久不見,他卻用哭哭啼啼的模樣面對牧?
        那麼,高興地笑呢?會不會像白癡笨蛋?
        或者,帶著些許憂傷的沈重表情如何?聽起來很適合,但……什麼樣的表情
          才叫憂傷沈重?他實在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概念啊!為什麼這裡沒有一面鏡子供
          人練習呢?

        ……仙道捏著臉頰左思右想,表情忽喜忽悲,紛亂的思緒還沒有離開他,電
          梯門已緩緩開啟。他連忙站起,等著腳步聲帶著那個人繞過轉角,然後在能夠清
          楚看見自己的第一個位置停頓下來。
        起初,他還以為那不是他所等待的人,因為那雙黑得發亮的皮鞋他不認識,
          大衣好像是新買的,西裝也是他從未見過的品牌,一切都顯得那麼地陌生。他將
          視線往上移動,心臟隨之越跳越急,越跳力道越強勁,深怕映入眼簾的臉孔也變
          得陌生而遙遠。

        總算,他看見的是他過去四千多個日子裡最熟悉的臉孔,總在他的腦海裡出
          沒的那個人……是牧,真的是牧……他急切地觀察著對方。牧看上去似乎瘦了
          些,古銅的膚色淡了點,容色也疲倦多了,但還是比想像中樂觀很多,如果不是
          那則報導,誰能說牧不像個健康人?他鬆了口氣,壓在心頭的大石終於不再那麼
          沈重。
        太好了……牧的病情只是初期啊!仙道傻楞楞地笑了,他搞不清楚此刻的自
          己是快樂多些,還是憂愁多些,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何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一
          個勁衝著牧笑。

        牧卻沒有回應仙道的笑臉,他依舊保持在乍見仙道的那一刻,連眼皮也沒有
          眨過一下,強烈的目光有如瞪視。

        沒有人開口說話,短短的走廊彷彿被施下魔法,在凍結了的時間裡,是既熟
          悉又陌生的感覺。熟悉的是參天的鳳凰木下彼此沈靜的凝視,陌生的是失去笑顏
          的牧……爾後仙道終於記起,自己是應該先開口的那個人。
        每次不都是這樣嗎?預選賽的炎熱午後,微涼的七夕雨中,他開口,牧微笑
          著回應他,再大的不愉快都霎時煙消雲散。

        所以,這一次也一定是這樣,他得打破沈默。
       『牧,我……』他下定決心,該說的話卻終究沒有出口。電梯門再次開啟的
          聲響打斷了他,五、六個人吵吵嚷嚷的腳步、說話聲緊接著從不遠處傳來。

       『看哪!看哪!材料買來囉!跑了好幾家超市,終於找到你指定的……
          的……』叫嚷聲嘎然而止,牧的高中學弟清田信長和幾名仙道並不認識的年輕男
          女雙手提著超級市場的包裝袋,一個接一個卡在牧的背後,然後靜止不動。

        包括清田在內,突兀地介入到這一幕裡的眾人都由衷希望自己從未在這種時
          候出現在這種地方,他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人人神色惶然,驚疑不定。走廊
          的不尋常氣氛使他們既不能前進,又不敢張口說話。寂靜,變得益加沈重。

  
        仙道卻比這一群無辜誤闖的人更為吃驚。
        他忘記了,自己離開過一年,現在早已不是他和牧一起同居的那個時候。他
          的笑容頓時僵住,冷冷的寒意沿著背脊,帶著許多之前被他遺忘的事實爬進腦
          裡……

        ……自己怎麼會沒有想過,面對突然間失蹤,過了一年又是突然間出現的
          他,牧會有什麼感覺?

        一年前,他走得很乾脆,除了給東條的一句〝牧就拜託你了〞,他一句話,
          一個字都沒有留給牧,帶著簡單的行囊狀似瀟灑地離開。這對當時人在醫院裡還
          沒清醒過來的牧,是什麼樣的感覺?他又怎麼能自大地認定牧一點也不介意?甚
          至還一直惦記著他,會開開心心地歡迎他?
        一年了,十二個月,三百多個日子,自己應該要考慮到,牧或許早已有了新
          的生活……事實上牧的確是有新朋友,有新生活,完全不是自己所想像的孤單一
          人;他應該要考慮到,自己突然地跑回來,對牧而言或許會是一件很困擾的事,
          因為牧根本就不是個會因為生病就巴望著舊情人照顧的人啊!

        仙道悔恨交集,懊惱著這個一聲不響拋下牧的自己。腦袋裡,各種想法紛至
          沓來,但它們每一個都來得太晚、太急切,原先的喜悅與緊張不知不覺已被無地
          自容的窘迫所取代。仙道後悔了,後悔自己想也不想一下就飛奔而來。

        這時候,還能說什麼?他違背心中的真實感受,笑了笑。
       『我……只是來看一下。你好嗎?』

       『我很好。』牧的聲音聽來很像此刻仙道臉上的笑容,兩者一樣的僵硬。

       『嗯,那就好。不打擾你了,多保重,再見。』
        仙道淡淡地說著,他的笑容還沒有消失,眼神卻不敢再接觸牧。他拎起行囊,
          越過不再出聲的牧,在視線從轉角處消失前,眼裡看見的還是那不曾移動分毫,
          塑像般的黑色背影。


          *    *    *    *    *    *    *


        牧的公寓裡,滿載著海鮮與肉類的火鍋在電磁爐上沸騰,熱氣滾滾湧出,波
          波直響,桌邊的眾人默默圍著鍋子,默默挾菜吃飯,默默交換著眼神,靜得只能
          聽見呼吸聲、咀嚼聲,氣氛有如守靈夜。

       『……牧、老大…剛剛那是仙道吧?』
        經歷好長一段時間的以眼神互相慫恿避讓之下,受到眾人一致推舉的清田極
          不情願地開口。『那樣讓他走好嗎?你……你不去追他回來可以嗎?』

       『少管閒事,專心吃你的火鍋。』

        果然碰了大釘子!清田暗暗嘆氣。他從半年前開始在牧的手下實習,關於牧
          和仙道的事情,他跟其他同事一樣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也一直為了想幫助牧排解
          仙道走後的鬱悶而努力。難得今天說服了牧,約來幾名同事一起享用火鍋,希望
          熱鬧的聚餐活動可以讓牧高興起來。
        哪料得到……仙道意外地出現了。更意外的是,牧居然眼睜睜放他再次離
          開……
        接著牧的說話能力也和仙道一起消失了,身為主人卻一進門就繃著一張臉,
          一個字也不說,搞得氣氛沈重異常,還叫人專心吃火鍋?誰又吃得下呢?清田狠
          狠咬下一大口肉,吃進嘴裡卻完全感受不到滋味,其餘眾人也幾乎是一樣的狀況。

        解救這種尷尬場面的是一陣急切的電鈴聲。

        牧觸電般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三兩步飛奔去打開門。
       『仙道!』牧大喊。

       『啊!仙道已經到了?這麼快,他在哪裡?哪裡?』
        伴著一串問句閃身進屋的當然不是仙道,而是兼程從巴黎趕回來看熱鬧的東
          條晴彥。不料仙道沒看見,反而有一屋子不相干的人以及滿桌豐盛的火鍋料理,
          他登時怔住,剛剛的興奮彷彿幻覺,一張臉垮得很快。

       『這是怎麼回事?仙道呢?』

        牧搖頭不語。第一次的驚愕,第二次的失望,接連兩次的打擊,使他完全洩
          了氣,連對東條過於靈通的消息來源都沒有興致表示質疑。

       『仙道來過,又走了。』清田戰戰兢兢地代替牧回答。

       『什、什麼!?為什麼來過又走了?』
        無辜的清田縮到一旁猛力搖手,表示事不關己,其他人也紛紛轉開視線,盡
          力表現出局外人的模樣。東條皺起眉頭,再度掃視室內。看著香氣四溢的鍋子、
          堆成小山狀的各種肉類青蔬、冒著金黃色泡沫的啤酒,不悅的情緒越升越高。他
          實在不明白,平日都是一個人孤單單待在家裡繼續加班的牧,為什麼偏偏就選今
          天找人來聚餐吃火鍋?

        『你趕仙道走?』這一回話裡的責怪意味表達得相當明顯。

        『沒有!我只是……沒有說話。』

        『那有什麼不同?你不留他下來,他還能去哪裡?難道他去……去……
啊!』
         東條和牧不約而同大叫一聲,眾人還處在摸不著頭腦的錯愕下,兩人已奪門
           而出。

         出了公寓,牧開著東條的墨綠色積架,急馳往東條位於西麻布的宅邸。那裡
           是除了牧的住處之外,仙道最可能去的地方。

         然而不管牧再怎麼心焦,遇到下班的尖峰時段,車子還是不聽使喚地陷入車
           陣當中動彈不得,號誌燈也似乎比平常更容易出現紅色,比平常更加地煩人。
         枯坐在副手席的東條忍不住抱怨:『你到底在搞什麼鬼?你想念得死去活來
           的仙道好不容易回來,為什麼不留住他?既然愛耍帥放他走,現在又何必追?你
           時間很多,很無聊嗎?』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楞住了。』

        『楞住了?難道一直愣到我出現?你的神經系統比恐龍還要遲鈍嗎?』

        『你又不在場!你不會明白的,那時候、那時候、我……我……』

        『你怎樣?你肯定表現得像塊愚笨的木頭!這一點我不必在場也很明白。』

        『不然我能怎麼做?』牧朝方向盤猛力一擊,大聲吼道:『當年是他、是他
           丟下我!他丟下我一聲不吭地離開!整整一年,我都不知道他人在哪裡?是死還
           是活?我擔心他、想念他,焦急得不得了,他卻……就那麼突然地出現在我面前,
           還笑容滿面,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好像他不過是去了一趟便利商店,才不過三十
           分鐘的時間!這樣的情況,你要我怎麼反應?我能怎麼反應?我牧紳一只是凡夫
           俗子,我也有脾氣,我也會生氣啊!』

        『啊!你有脾氣!我怎麼會沒有想到呢?』東條譏諷道。牧發火亂敲的可是
           他的車,他的方向盤哪!

        『對!我有脾氣!……我……我該死的居然有脾氣。』額頭抵住圈著方向盤
           的雙手,牧咒罵道。
         過去的一年他只知道想念仙道、擔心仙道;他不知道,等到終於再次見到仙
           道,不必再掛慮他的時候,其他意想不到的情緒會爆發出來。他是生氣,氣仙道
           的來去無蹤,氣仙道讓他操心一年,他想狠狠捶他的腦袋,用最大的音量罵他不
           該讓他擔憂,警告他永遠不許再默不吭聲地消失!但,那些情緒也不過是短短的
           時間而已,他真正想要的……真正想要的是緊緊地摟住他,告訴他,他有多麼高
           興看見他回來!可是……可是……
        『當我聽見門鈴響,以為他去而復返時,我簡直高興得要瘋了!開門看見是
           你,我又失望得幾乎死了。』

        『好棒的讚美,我聽了也是高興得幾乎死了。』

        『……抱歉,我不是針對你。』

        『我不介意,因為我有肚量。』
         東條詭祕一笑,說道:『等時候到來,希望你也一樣有肚量。』當真相大白,
           牧發現自己〝罹患絕症〞的時候……

        『什麼時候到來?什麼肚量?』

        『啊!到了、到我家了!』


         轉進東條寓所前的馬路,遠遠地,可以看見車庫外停放著一輛深紅色的轎
           車,是東條的未婚妻北見加世子的座車。

         東條馬上要求牧靠邊停車,在距離大門還有約十公尺的地方。『現在可不是
           聽北見大小姐囉唆的時候。』他嘀咕著撥了一通行動電話。幾分鐘後,一名著深
           色西裝的嚴肅男子靜悄悄從側門走出。
         東條搖下車窗,那人靠近過來,先一步開口道:『仙道先生剛剛來過,又走
           了。』

        『什麼?』第二次聽見這樣的說詞讓東條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什麼意思?
           你沒有叫他留下來等我?』
        『我試過。』那人露出為難的臉色。『可是,仙道先生一瞥見北見小姐的車
           子,就……吐了吐舌頭,說他下次再來。』

         東條暗暗啐了一聲。仙道和北見加世子合不來的事實並不是祕密,他的確不
           應該幻想他們倆個人和和氣氣共處一室等著他回家的場景。接著東條又問了幾個
           問題,確定仙道並沒有交代去向,便打發下屬離開,重新關上車窗。

         最有可能發現仙道的地點宣告絕望,牧因此陷入更深沈的沮喪。追根究底是
           他自己一開始搞砸了,所以他知道自己不能怪東條不在家,也不能怪東條有未婚
           妻,即使他確實很想向東條抱怨幾句。

        『垂頭喪氣也沒有用。』
         東條隨口安慰著牧,腦子裡卻不如表面看來的冷靜。
         事實上,他很困擾。尋找已經回到日本的仙道並不難,東條憂慮的是他用來
           拐騙仙道回國的手段已經脫離了控制,謊言不但沒有在牧和仙道再會的時候拆
           穿,居然還讓一個以為牧得了愛滋病的人在東京亂竄!萬一、萬一仙道不小心把
           謠言散播出去,後果可是會大大超出他應得的報酬,將來仙道登門討債,難保不
           會要他傾家蕩產……也許,他才是因為仙道失蹤而感到最頭痛的人哪!

         不過,現在還有救,距離牧〝罹患絕症〞的地步應該還有搶救的機會。東條
           說道:『你別鬱悶了,跟一年前相較,這根本不算什麼!日本能有多大?要找人
           絕對不難。我先開車送你回去,然後你打電話給所有仙道在東京的親朋好友,問
           問他們有沒有仙道的下落。同時我會派人一間間清查東京的旅館和民宿,一找到
           人我就通知你。』
         他東條晴彥就不相信,除了這些地方,整整一年沒有在日本活動的仙道彰還
           能去哪裡過夜睡覺?


         然而,偏偏就有一個地方,是牧和東條怎麼想也不可能想到的……



          (待續)


           是的,小白在此隆重推出, ”尋找仙道彰.日本篇” !!!^o^
           東條已經破了歐洲篇,所以這次換牧自己找!
          (請勿當真喔!^^")

           至於什麼是牧和東條想不到的地方,為了避免大家提出太過精彩的猜想,反而顯得
           小白的計畫看來很無味(笑),小白就先說了,是剛從紐約回來不久的諸星把仙道撿
           走了。(嗯…怎麼這陣子歸國的人很多的樣子…?)
第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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