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月
          by 季子
          <下>

      已經決定,要將全副的精神,投注在我所肩負的責任上。
      不願癡戀,不再強求,自從他離開以後。
      那個,我想用所有的生命,去呵護珍惜的人………

      何苦去追問,為什麼他選擇的不是我?感情,早知道是無法解釋的。
      就保持這樣吧!我,已經看開了………

      看開了,卻始終掛念著他,是不敢忘?還是不願忘?我不明白………
      也許,都有吧!
      以為,就自此孑然一身的過下去,平靜沉寂的心湖再無波瀾。
      直到,那年秋天,那個沐浴在如水月色下,醉人的中秋夜…………

        * * * * * * * 

      秋風息息,月明似鏡,疏影橫曳的前庭中,獨坐在石桌旁的身影邀月淺酌,
        一派的沉靜悠閒。
      兀自將酒杯注滿,牧輕輕放下陶壺,望著天際的一輪光華低嘆。快一年沒
        見了,不知他是否無恙?
      轉念細思,不禁啞然失笑,他身邊還有個花形在,自然是不會受分毫委屈,
        幾時又需要自己來心繫掛念呢?
      仰頭飲盡杯中瓊漿,苦澀的液體滑過喉舌,何時…..才能轉為甘甜?

      除卻液體傾注到杯中的輕響外,四周只剩陣陣蛙叫蟲鳴,一個人的中秋 ,
        顯得分外寂靜。
      身旁的樹叢裡窸窸窣窣,傳來細微的輕響,牧不動聲色的描了描,唇邊揚
        起一抹淺笑。他舉起面前的陶杯,反手輕輕一揮,金黃色的水酒,在夜色下幻
        化為一道光芒,盡數灑落在一旁的梧桐上。

     「樹上的小傢伙們,久違了!下來喝一杯吧?」
      話聲甫落,一道藍色身影自樹上飛身而下,輕巧的躍至牧身側坐定。
     『嘿!有好酒,居然一個人獨享,真不夠朋友!』
     「我邀請的,是懸在你脖子上的小朋友們,可不記得,曾連你一道邀請。」
     『放心放心,多我一個,青和碧一點也不會在意的!喔∼∼∼對不對?』
      捧起頸項上的寵物,仙道雙手朝下一伸,兩尾小蛇自動往地面攀去。一溜
        煙,已經鑽到一旁的草堆裡,自在玩耍去了。

      牧笑而不語,持壺替仙道和自己斟滿酒杯,自顧自仰頭一飲而盡。
     『唉唉∼∼酒入愁腸,化做………相思淚啊……』
     「胡說八道什麼。」
     『說你糟蹋美酒!這樣大口大口的,和著眼淚往肚裡吞,很容易喝醉
        的……』
     「…………」
     『被我說中了?』
      微一挑眉,仙道雙手抵在桌面上,整個上身湊近到牧跟前。
     『那麼想他,就去看看嘛!』
      搖搖頭,牧持杯站起身來,緩緩踱到樹下。淡淡的月華,透過交錯的枝椏,
        細細密密,灑落在他略顯落寞的背影上。
     「知道他現在過得幸福,也就夠了。經歷了生離死別,他們也算是苦盡甘
        來。」
     『你真是個傻瓜。』
     「傻嗎?也許吧!」
      牧低頭淺酌,淡淡的笑容裡,有的是一絲自嘲,一抹苦澀。

     『喂,再這樣喝,真的會醉喔!』
      將花生米一顆顆往嘴裡扔,仙道有一搭沒一搭,漫無邊際的閒扯著。牧轉
        身走回桌邊,氣定神閒的放下酒杯,朝他笑了笑。
     「既有如畫的美景、醇郁的佳釀、還有陪在身邊的………」
     『青梅竹馬!!』
     「…呃…陪在身邊的酒肉朋友。難得一醉,又有何妨?」
      抬頭描一眼從容應對的牧,仙道眼神一閃,故作悲痛的低頭輕嘆。
     『嘖,真無情!我們……都做過那種事了……』
     「哪種事?」
     『你…你居然不記得了!!』
      好悲憤的指控啊!仙道一臉痛心疾首的神情,弄得一頭霧水的牧坐立不安,
        搞不清楚自己,到底鑄下了何種大錯。
      起身走到牧身後,仙道攀著牧的肩膀將他按回坐位,傾下身附在他耳畔低
        語。
     『我可是一直記得…去年溪邊,那個溫柔深情的擁抱喔!紳一』

     「噗!咳!咳!」
      美酒還來不及入喉,便盡數噴了出來,牧漲紅了臉不斷嗆咳著。仙道一面
        忙著竊笑,一面不忘故作體貼,輕拍牧的背部。
     『哈哈哈∼∼∼慢慢喝!嗆到了,我會心疼的……』
     「我走了!你自己慢慢玩!」
      作弄牧的機會可是千載難逢啊!怎麼可以就這樣輕易放過?仙道拼命忍住
        笑,一把扯住作勢要離開的牧,好說歹說的勸慰安撫。
     『好好,不玩了!來,喝酒』
     「真的不玩了?」
     『還懷疑?我會騙你嗎?真的!』

      仙道的話,向來十分只能信七分,但他好歹是客,也不能就真把他一人扔
        下。牧半信半疑的坐下,逕自斟酒淺酌。
      見牧像是不走了,仙道坐回定位,一手搭著牧的肩頭。
     『喂…喝這麼多…你不怕我…趁機偷襲?』
     「你要偷襲我?再去練個三五年吧!」
     『我說的是……』
      湊到牧的耳際,仙道輕輕的低語: 『…另一種偷襲………』
      說時遲那時快,仙道搭在牧肩際的手猛的一緊,接著只覺身子一旋,已被
        牧反手制在桌面。
     『哇∼∼∼痛…痛…住手啊……』
      這傢伙!自己根本沒使什麼勁道,他倒叫得比誰都大聲!牧鬆開手,一把
        拉起仙道,替他拍去附著在髮上肩上的花生屑。
     「再玩啊?」
     『哇!原來你早就想偷襲我了?』
     「喝酒吧你!」

        * * * * * * * 
 
     『說實在的,這樣一塊兒喝酒的機會,只怕也不多了。』
     「什麼意思?」
      躺在老榕低矮的橫幹上,仙道單手枕在腦後,另一手抓著酒瓶,垂在半空
        中晃啊晃的。
     『老大有意收手不幹了,到時寨子裡大夥一拍兩散,滾的滾爬的爬,各求
        溫飽去了,哪裡還能像這樣,聚在一起賞月灌酒。』
     「你們寨子要散了?!這……」
      看坐在底下的牧滿臉訝異,正伸直了頸項仰頭望著自己,仙道朝他淡淡一
        笑。
     『我胡說的!』
     「仙道!」
     『唉∼∼∼只是說說,又不一定是真的。』
     『怎麼,捨不得我啊?』
     「你…就不能說點正經的嗎?」
      自樹上一躍而下,仙道顯得有些醉意,腳步浮浮的晃到牧身後拍拍他。
     『牧,看在你這麼照顧我的份上,每年中秋…我都來陪你看月亮喝酒,如
        何?』
     「即使分隔兩地,看的…不也是同一輪明月?」
     『嘖,真是沒情調!不一樣!不一樣啦!』

      坐回椅上,仙道一手撐著臉頰,仰頭灌下一大口酒。
     『牧,其實我……』
     「嗯?」
     『你常常…罵我胡說八道,老是沒個正經……』
     「自己知道就好。」
     『嗯,可是…這是因為,我一直…………』
      舉起瓶子,又是一大口,仙道突然坐直了身子,定定看向身旁的牧。
     『我…我認真說,你…要聽喔!!』
      見仙道神情有異,牧眉間一斂,連忙放下酒杯,慎重的望著仙道。
     「你說。」
     『比方說,碧很喜歡青,老是愛纏著青玩。可是…青一直對從前的同伴念
        念不忘,只把碧當胡鬧的玩伴,那…碧該怎麼…告訴青,它…它………』
     「仙道,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說什麼…我…我也不知道…』

     「仙道,你喝醉了?」
      取過仙道手中的酒瓶,牧一面苦笑,一面伸手撥弄著他的髮絲,這是讓他
        清醒最直接的方法。
      果然,仙道緩緩的抬起頭來,只見他微瞇著眼,一把將正在髮上舞動的手
        揮開。
     『才沒有!!我才沒有醉!喂!牧…你笑一下給我看……』
     「啊?」
     『算了…老是皺著眉……像…老頭一樣……』
      仙道一隻手,在桌上東摸西掃的。只見他隨手抓著了杯子,就要往嘴邊送,
        牧連忙一把搶過來。
     「你………別喝了!」

     『牧你真笨…你笑起來…一定很好看…我喜歡…看牧……』
     「好好,我知道…」
      迷迷糊糊側趴在桌上,仙道嘴裡斷斷續續的,扯著些含糊不清的醉話。牧
        實在也拿他沒輒,只得坐在一旁虛應著,任由他說去。
     『你….聽我說嘛…』
     「好…你說……」
     『…有事……可以跟我說…還有……我啊…』
     「好…好…」
     『…好個頭啦!又…敷衍…我……懂不…懂啊……』
     『…你什麼…都不知…道…………笨蛋…牧你…這個…笨……』
      聲音漸漸轉弱,仙道還在含糊不清的嘟噥著什麼,牧苦笑著搖搖頭,伸手
        輕拍他的肩膀。
     「仙道?仙道?」
     『…嗯…………』
      是錯覺嗎?月光下,仙道的雙頰泛著淡淡的暈紅,他沉沉酣睡著,一臉單
        純滿足的睡顏,有如天真的孩子一般。
      牧低頭淺笑,明明清醒時比誰都刁鑽難纏,一旦睡著後,卻又比誰都安祥
        自得。他轉身褪下外衣,輕手輕腳披在仙道,只穿著輕便短衫的身上。不經意
        流露的笑容,除了莫可耐何的無奈,卻還有更多的寵溺與疼惜。

      夜已深,一切又歸於沉寂,耳邊傳來的,是仙道勻細規律的呼吸聲。牧坐
        回椅上,舉杯仰望天際。
     「看來,又只剩我們了。」
      深藍色的夜幕中,圓月飽滿柔和的散發著光暈,彷若身旁帶笑的睡顏,溫
        暖而平靜。

        * * * * * * * 
 
      一陣嘶鳴,高大的黑色駿馬自遠處疾馳而來,揚起漫天風沙。牧勒馬停步,
        在一處牌坊前左右徘徊,舉目搜尋著熟悉的身影。
      猛一回頭,只見牌坊內側,一匹白駒正原地踱步,站在前方輕撫馬鬃的,
        正是帶著淺笑的仙道。

     『好慢啊!我在這等你好久了!』
      往仙道身後張望,整個陵南杳無人煙,只剩下空盪盪的寨子,在寒冬中顯
        得益發冷清。
      仙道雙手一攤,朝牧無奈的笑了笑。
     『就是這樣,全散光了!』
     「你…有什麼打算?」
      翻身下馬,牧牽著黑駒走進牌坊。一個向來與海南相互依賴,彼此制衡的
        寨子,就這麼無端端人去樓空,果真是世事難全。
     『老大接受招安,養老去了。越野去作生意,其他人從軍的從軍……』
     「我問的是你。」
     『我…到處晃晃吧………』
     「是嗎……」
     『怎麼?擔心我嗎?』
      牧的表情有些凝重,仙道頓了頓,丟給他一個安心的笑容。
     『放心,走投無路時,我會去海南白吃白喝的!』

     『對了,有件事想拜託你!』
      轉頭跑向綑綁在馬背上的包袱,仙道手捧著一只竹簍,笑著舉到牧的跟前。
     『牧,你可以…幫我照顧它們嗎?越野死也不肯收留它們,我又不能帶著
        它們到處跑。』
     「……我和它們倆也算有緣,交給我吧!」
      接過竹簍,牧打開蓋子,裡頭的小蛇們彷彿有靈性似的,拼命往主人的方
        向頻頻探頭。
      仙道用手指輕撫著它們,一雙眼眸,卻直直望向牧褐色的瞳孔。
     『碧∼∼∼青∼∼∼我不在身邊,自己千萬要小心啊!』
     『要好好保重身體喔!還有,記得乖乖吃東西喔!』
     「你真是……」
     『寂寞的時候,就想一想我們從前……呃∼∼忘了我也沒關係啦…』
     「我想……它們…不會忘的……」

     『那…我走了…』
      扯動一下嘴角,算是笑著告別了。仙道牽著馬,轉身朝外頭走去。
     「仙道!」
      明知該離開了,一雙腳偏就不聽使喚,自動停了下來。
     「你願不願意…待在海南,陪著…它們,我是說你可以………」
     『牧,我很高興。但…現在的我,需要看看外面的世界。』
     「嗯………」
     『放心∼∼有人質在你手上啊!我跑不掉的!』
      燦爛的笑容,在冬陽下暖洋洋的綻放著。是啊!何必心急呢?總有一天,
        他會帶著這樣的笑容,再度回來吧!然後出其不意的現身,就像他一直以來的
        習慣…………
      緊攏的眉頭漸漸舒緩,牧露出淡淡的淺笑,瞭解似的微微頷首。
     「保重。」

      沒有回頭,仙道背對著牧隨意擺了擺手,直直朝前方走去。
     「仙道…呃…別忘了,八月十五…一起看月亮?」
     『呵∼∼∼即使分隔兩地,看的…不也是同一輪明月?』
     「不一樣。」
     『是∼∼記得先跟月亮約好啊!我不會放過〝你們〞的……』

      規律的馬蹄聲逐漸遠去,眺望彼方,淡朱色的落日飽滿而柔和,平穩低懸
        在微暗天際,一如三個月前的夜晚,那輪安祥溫暖,靜謐似水的中秋月………


第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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