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之外──玻璃帷幕 
         By 白狐
<PART 11>

      你真是個幸運的人。

      東條家有錢有勢又有教養,出生在這個家庭真是幸運;

        你有好的鄰居,好的朋友,讓你從童年到成人一帆風順,一場架也沒打過,
        擁有可貴的友情真是幸運;

        你的外貌出色,頭腦靈光,吸引力不分性別,這除了幸運,不會再是其他的
        原因。

        生為老二,責任與壓力都落在大哥肩上,學生時代任你自由揮灑青春,到了
        需要決定未來的道路時,第一順位的繼承人卻突然間過世,因此順利接收家族的
        所有資源,還有人比這更幸運嗎?

  ………這是幸運嗎?

  怎麼不是呢?
  你是一個幸運的人啊!什麼都擁有了,簡直像少女漫畫的男主角一樣完美。
  這麼幸運完美的人生,是不能再多所要求的。

  ………不能嗎?

  當然啊!
  如果還要別的,那就是奢求,是貪婪啊!
  而且你已經是一個這麼幸運的人了啊!

  ……是嗎?但,貪婪……不一向是人的本性嗎?


        匡啷巨響……諸星的書桌被撞翻,倒落,嘈雜的聲音將東條的思緒猛拉回現
        實。

        背脊撞倒了書桌,造成的痛楚沿著神經四處燒竄,還來不及惋惜掉了一地的
        雜物,東條人已被擠壓向牆面,西城用整個身軀壓住,將他固定在牆邊。分別掐
        著兩隻手腕的力道捏得死緊,一張臉有如鏡頭直往前推,囂張的特寫除非閉上眼
        睛,否則根本難以躲避。
        東條倒抽一口氣,他沒想到西城會有這麼大的蠻力,他自己並不常打架,糾
        纏掙扎有失體面,哭喊告饒更是打死做不出來,正一時沒有反應,西城已饑饞無
        比地湊上嘴。

        『住.手!』胃中一陣翻攪,東條的喉頭被逼出一聲難受的悶哼。雖然匆促
        之中別開了正面,臉頰卻像有蛞蝓掉落其上,身體瞬間打起寒顫,被爬行過的每
        一寸肌膚都發出無聲的尖叫。西城卻顯然得到相反的訊息,嘴巴緊纏著東條的臉
        頰不放,一路爬到他已褪色成蒼白的兩片唇上,露骨的慾望隨著東條耐不住肢體
        的粗暴而漸漸揪緊的眉頭,莫名其妙激動起來。
       『真的是……完全不輸給任何一個女人哪!我果然有眼光。』
        西城帶著滿足的笑意讚嘆道,東條的皮膚卻被吹出了一片雞皮疙瘩。雖然想
        躲,無奈腦後已是冰冷的牆壁,要再做任何移動都是難上加難,唇上的溼黏噁心
        感尤其令人作嘔,諸星第一次帶著酒味的吻,在此刻都幾乎變成一種芳香。

        然而,還有比蛞蝓更噁心的東西,正掙扎著想敲開他緊抿的雙唇,一隻手更
        忘形的放開,在他的胸口滑動撫摩,甚至鑽進襯衫,揚長而入。東條的怒火越燒
        越沸,雖然西城已放棄深吻他,轉而吸吮起他的頸項,噁心感卻沒有不同。還有
        那一隻手,不但把他的衣服弄得亂七八糟,移動時還像數萬隻肥蟲蠕動。如果可
        以的話,他現在立刻就想把上半身的皮膚全部換掉!

        他再一次吼道:『住手!沒聽見嗎?西城省………』突然間,話噎住了,身
        體僵硬緊繃起。是什麼東西,硬梆梆地,貼著他的大腿擦動?

        居然……西城居然敢拿那麼齷齪的東西碰他!?那是、那是排泄用的器官、
        是上廁所、是專門清理穢物用的東西啊!他絕不相信西城有事先清洗過,就算
        有,以西城在他心目中的骯髒度,這個髒東西是洗也洗不乾淨的!

        西城並沒有看見東條漸漸轉青的臉色,當他的後腦髮根一痛,被東條伸掌捉
        住時,猶沾沾自喜於自己的技巧高超,對方終於有了回應。而緊接著發生的事情,
        馬上令他如墮五里霧,完全不能理解,只感覺到東條用唯一能自由活動的手掌揪
        住他的後髮根,嘴唇迅速貼了過來,本來預期會是一個讓人血脈賁張的熱吻,結
        果卻是左耳上一陣劇痛傳來,幾乎整個耳朵要跟腦袋分家一般。

      『哇啊∼∼∼!你、你、你、你幹什麼?』西城痛得放開東條,激烈地慘叫
        著。雙手忙不迭摀住左耳,觸手處溼黏黏地,一片血肉糢糊。
      『血、血啊∼∼∼流血了啊!』
        西城幾乎不能確定耳朵還剩下多少,從痛瞇了的眼睛看出去,東條正用衣袖
        抹著嘴唇,蒼白的臉上佈滿冷汗,好像被迫咬了一隻生瘡的蟲,痛苦的程度不亞
        於自己。

        他真不懂,調情不是該溫柔點嗎?輕輕吻咬可以增進氣氛,但,怎麼可以咬
        傷人?

       『你……瘋了!我的耳朵都要被你咬掉了!』

        『閉嘴!』東條怒聲吼道:『我剛剛不是叫你住手嗎?你聽了沒有?既然怎
         麼講你都聽不懂,還留著耳朵幹嘛?我看另一邊也不必留了!』
       『哇∼∼∼你要做什麼?住、住手!』
         西城人還在劇痛當中,突然看見東條殺氣騰騰直撲而來,簡直與撞見厲鬼無
         異,登時被嚇得面無血色,腳下被散落的書籍一拌,連連倒退,嘴裡不住哇哇亂
         叫。
         其實他的耳朵不過是普通外傷,不見得整體力氣就會輸給東條,只因他倆的
         氣勢突然間此消彼長,他又震撼於原來東條並不如想像般熱愛自己,膽子不由得
         就先丟了一半;再加上耳朵疼得難受,滿手鮮紅,有如地獄血海,時時還要扶著
         耳朵,深恐一下沒有按住傷口,耳朵就會掉落下來,或者血液就會全部從耳孔裡
         流個精光……種種恐怖瘋狂的幻想逼得他雙腳發軟,更是一點力氣也找不回來。

       『你現在會說住手了?怎麼別人說你就聽不懂!』東條大怒之餘,根本不管
         對方是否已在哀哀求饒,反扭起西城的手臂,西城吃痛,趴倒在東條的書桌上。
       『痛痛∼∼痛啊!你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自己心愛的人?』
       『我心愛的人?那種東西跟你有什麼關連嗎?』東條順勢用手肘壓住他,惡
         狠狠叫道:『剛剛是哪一隻手摸我的?伸出來!伸出來!』說著抄起筆筒裡的美
         工刀,一下重重插進桌面,刀片近得幾乎要貼上西城的臉頰,惹得他又尖聲怪叫
         起來。

       『不!不要∼∼∼不要∼∼!』

       『快伸出來!!剛才不是很囂張的嗎?快點!』
          東條固執無比,扳著西城的手想拉到桌面,西城當然抵死不從,身體緊夾住
          臂膀,呼叫聲越來越見淒厲。
       『不要啊∼∼∼救命!救命!我要被殺死了!救命啊!』
       『給我閉嘴!閉嘴!』

  
         『東條同學!東條同學!發生什麼事了嗎?東條同學?』似乎西城的呼天搶
          地終於驚動了其他住宿生,陣陣拍門聲在這時傳來。

       『救命!東條晴彥發瘋了!』
          趁著東條一時注意力被引開,西城奮力掙脫,顧不得平日維護的形象,連滾
          帶爬衝到門邊,門一開,就化成一團沒骨頭海棉,軟倒在門外人群裡。

         『西城?……這是怎麼回事?』顯然西城的哀嚎十分奏效,聚集在門外的住
          宿生並不算少。
          大家看看西城耳朵上血跡斑斑,魂飛魄散的沒命模樣;再看書桌上一把鋒利
          美工刀觸目驚心插著,東條人倚在桌邊,寒著一張臉,頭髮散亂,襯衫鈕扣也掉
          了好幾顆,這樣的東條和西城,在場都是第一次看見,人人臉上掛的,都是一個
          愕然的大問號:『到底怎麼回事?』

          東條站直身子,慢條斯理地整頓襯衫,嘴角撇起一抹冷笑:『告訴大家啊!
          西城。』

          西城的臉唰一下變得更白……這種事,他怎麼能說?連忙揮手否認:『不不
          不!沒有什麼事,什麼事都沒有!』話說著,實在又怕東條〝追殺〞而來,越說
          越是遠,到最後一個尾音,居然已是從走廊另一頭的樓梯口傳來。

          西城一逃,門外湊熱鬧的人也開始感到尷尬。
          雖然眾人都是滿腹疑惑,卻也沒有人敢開口詢問一下事情的來龍去脈。正煩
          惱著不知道該關心一下東條好,還是假作沒事人一樣好,東條已重新閉上門,將
          那些他看了就煩的好奇臉孔以及議論紛紛的吵雜,通通隔在外頭。

          東條用背脊靠著門,緩緩把額頭沉進掌心裡,良久,隔著門板能聽見的喧鬧
          漸漸止息,終歸於平靜。他嘆了口氣,氣息裡充滿疲憊,垂下的視線所及,是一
          片狼藉。
          真慘!只要本來是書桌上的東西,沒有一樣好好待在原處,好像全部跑到地
          面去了。

          不整理不行的……他彎下腰,拾起腳邊一片閃著月色光華的玻璃碎片。是鏡
          子的一部分?還是哪一件玻璃製品?手指旋著,東條沈思的模樣映現在冰冷的輕
          薄碎片上,一秒鐘後,影像迅速轉換成略微吃驚的樣子。

          原來自己是如此狼狽!東條就著玻璃碎片的各種角度,檢視自己凌亂的頭
          髮、怒火燃盡後疲倦盤踞的面容。手指理著、順著,偶然碰觸到臉頰,溼溼冷冷
          的感覺透過指尖,每根寒毛都被惹得直豎起來。

          是蛞蝓……爬過這裡……還有額頭、嘴唇、頸子……作嘔的記憶一股腦全回
          來了,胃袋裡受不了的翻天覆地,東條奪門而出,身後是又一次被扔到地面的玻
          璃碎片,叮鈴聲寂寞的響著。


          大概是自國小開始,〝嘔吐〞這種骯髒的行為就與東條無緣,雖然並非從不
          暈車,在球隊也曾因為過度密集的練習而難過想吐,但是他一向忍得住,就算其
          他夥伴早已吐得一塌糊塗。
          然而此刻他卻趴伏在洗手台上,像要把內臟嘔出來般,激烈地狂嘔著……很
          快地掏空了胃裡的每一絲殘渣,先是不堪入目的未消化食物,接著是液體,像水
          一樣,弄不清楚到底是什麼,然後他覺得連胃液都似乎被整個嘔出………最後什
          麼也嘔不出來,但他還是無法控制胃部的痙攣,只要一聯想起剛才的任何一幕,
          他空無一物的乾嘔就停不下來,直到肌肉疲乏,力氣用盡,劇烈的震盪放過他,
          他已汗濕全身。

          不知道是否是自己剛剛的模樣太嚇人,東條回過神來,發覺偌大的浴室裡原
          來只有自己一個人。
          這樣也好……東條虛脫地趴住洗手台,暫時無法動彈。水龍頭淅瀝瀝流著沁
          涼的水,噴濺上他已大汗淋漓的頭髮。手腳痠軟,腦袋開始發疼,五臟六腑也好
          像都空了,東條感到自己彷彿大病一場。他找回力氣,撐起身體之後的第一件事,
          就是漱口、洗臉……最初是可以這麼稱呼,到了後來卻已不是一般的日常動作,
          而是像在洗刷某種數十年沒有清潔過的東西,東條使用驚人的力道,拼命清洗著
          所有曾和西城接觸過的部位,那些其實大部分只存在於自己想像中的髒污與噁
          心,一遍遍地………
          即使皮膚已因為過度刷洗而逐漸發紅,東條仍然覺得不夠乾淨。他走進浴
          室,開始沖刷身體。被西城摸過的上半身,還有隔著衣物被碰到的地方,全都毫
          不輕忽地清潔過。而且不是一遍兩遍就可以打發,事實上他自己也算不清楚次
          數,只知道他步出浴室時,全身的每一寸皮膚都隱隱刺痛,抗議著主人過度粗暴
          的對待。

          回到房間,東條立刻扯下鈕扣殘缺不全的上衣,扔進垃圾桶裡,緊接著換上
          剛拆封的全新襯衫。至此,他才稍微有了〝乾淨〞的感覺。

          環顧四週,屋裡依舊是那副雜亂樣,桌面上的刀痕看來會永遠的留下來。早
          知道,當初就不該劃這一刀……東條皺緊眉頭,隨手拿起書本蓋住刻痕。不想開
          燈的屋裡,月光的照射已換過角度,清淡的光線本以為沒有溫度,現在卻覺得冷,
          刺到骨頭裡的冷……

          他不喜歡這樣的寂靜……也許曾喜歡過,此刻他卻憎恨無比。為什麼這裡會
          空盪盪的,只有自己一個人?為什麼就是西城那樣的人會突然闖進來?是不是他
          一生的幸運已在前十七年用完了?……太多太多的庸人自擾了……在一股衝動
          的驅使下,他抓起電話,撥下一組號碼。

        嘟聲響起,他讓它一直響著,響到第二十一聲時,回應從另一頭傳來……


         『………喂,我是牧紳一。』



第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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