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和明天的明天
     <PART 4>
      By 白狐

   
接受紐約總公司給予的新職位,風塵僕僕回到日本的第三天,諸星大站在位
於青山的公寓,迎接他暌違了五年之久,祖國的週日早晨。
   這是一間不錯的小公寓,地段高級,交通便利,家具電器一應俱全,只要他
能利用今天的空閒整理好四散堆置的行李,舒適的生活絕對可以期待。

  對了,還有一件行李以外的〝貴重物〞,他昨晚從街上撿回來,此刻正裹著
棉被睡倒在地板上。
   他不知道為什麼仙道彰會背著行囊杵在街頭發呆,等著讓一個十年不見的老
友收留?但他知道和仙道的重逢意味著什麼。十年了,還以為十年夠長夠久,以
為回憶已然消逝,卻在昨夜,往事一幕幕全部回到腦海,原來他一件也未曾忘懷。

  究竟回國的決定,是對還是錯呢?

  『…早……安……啊……』
棉被裡傳出飽含睡意的問候,諸星回過神,笑道:『早安,睡得還好嗎?』

  仙道點點頭,頂著坍塌一大片的頭髮鑽出被窩,一路爬到矮桌邊,下巴頂著
桌面,一雙睡眼矇矓半閉,彷彿只是換個地方睡覺。

  諸星暫時扔開手邊待拆的紙箱,走進廚房幫仙道熱他預留的早餐。不一會兒
開出一桌道地的日式早餐:烤魚、小菜、煎蛋捲以及冒著騰騰熱氣的白飯、味噌
湯,仙道頓時清醒過來,感動不已:『諸星……想不到你居然還有這樣一手本事!
真是太賢慧了,嫁給我做老婆好不好?』
   諸星哈哈大笑,十年的光陰似乎被仙道一下子跳過,什麼改變都沒有發生在
他身上。
   『誰敢跟牧搶啊?我可沒有打架勝過他的把握。』

  『哈…哈……』仙道虛弱一笑:『現在不用搶,我和牧已經分手一年了。』

  諸星吃了一驚,險些把一大鍋味噌湯翻在地上。分手?牧和仙道?這就是昨
晚他之所〝撿到〞仙道的原因嗎?可是……『你、你這是在跟我開玩笑?』

  『沒開玩笑。』

  『不可能,不可能吧!我不相信。』或者說是不願意相信。

  『老實說,本來我也不太確定。直到昨天……』仙道停筷不動,飯只吃了小
半碗,卻已沒了食慾。『昨天我才發現原來我們真的已經分開了。』

  諸星無言以對,想到感情那麼好的一對愛侶也會分開,不由得教人氣沮。

  『喂,諸星,你出國之後就沒注意國內的新聞了吧?』

  『……嗯,是沒注意。』

  『那麼,你願意聽我說嗎?我現在很想找個人說說話。』

  『告訴我吧!』諸星隔著矮桌面對仙道盤膝坐下,專注、安靜地等著,等著
仙道開始他的故事。

  『這件事該從……我想是該從一個女孩子開始說起。』

  他哪時知道那個女孩子?確切的時間已經不記得,總之一開始是聽牧說起,
或者說全都是從牧那裡聽來的。

  那個時候,牧在大學教課,和不斷嘗試各樣新鮮工作,以致老本行的考古變
成打零工狀態的自己不同,牧喜愛這份工作,教書之餘還不忘給學生們添麻煩地
出版各種論文。東條正式踏上國會舞台也是在那幾年間的事,他在東京的居所座
落在涉谷靠青山一帶,自己和牧則同居在目黑區的公寓,儘管東條新科議員變成
大忙人一個,生活少了些許樂趣,日子和學生時代相較總算沒有太多改變,一樣
的平穩恬淡,滿溢幸福滋味。

  原本,那樣的幸福該當一直持續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去談那個女孩子,因為他們彼此並不認識,真正認識那
個女孩子的一直都是牧,他只在事情發生後補充性質地知道了少許關於那個女孩
的事情。究竟這些聽來的、看來的資訊準確度如何?他到現在也不敢斷言。

  女孩名叫歌川飛鳥……聽起來像演歌歌手的藝名,本人也如同姓名一般,不
是個能被輕易遺忘的形象,宛如玻璃製成,精緻,且敏感易碎的一個很美麗的女
孩子,因為共同必修科目的憲法課程而成為牧的眾多學生之一。
   這樣的一個女孩喜歡上牧,不是什麼特別的事情,至少仙道認為事屬當然。
   可惜那時他從不知道牧擁有這樣一位仰慕者,牧也一如往常地未曾察覺。

  漸漸,歌川情感趨於熱烈,由最初美好的想像與單純的傾慕,終至點燃起初
戀愛火。下一個學年,她轉到牧所在的法律系,選了所有牧的課程,甚至旁聽牧
開在其他年級系所的課,自告奮勇幫牧校對論文,跑研究室向牧討教課業問題。

  『好像是個很積極主動的情敵啊!』

  『唉,什麼情敵,牧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歌川的這份感情,還為了對方熱烈的
向學之心高興不已。偶爾聽他講起一個〝十分用功的學生〞,也沒有人聽得出異
樣。』

  『這麼說你沒看過她?』

  『我要是有機會見她一眼,事情就不會發生了。我真正親眼看見她的時候已
經……不,不對……』仙道坐直身子,突然想到了什麼,微微皺起眉頭。
   是的,他事前曾看過的,以前沒有費精神去回想,現在聽諸星詢問才想起來,
他看過的,看過她兩次。

  那一天他回到公寓,遠遠就看見牧的么弟政三郎等在門口。他很驚訝,一心
盤算著該如何掩飾和牧同居的事實,才能避免政三郎的疑心,以致於他忘記了,
幾乎忘記在看見政三郎之前,他曾在公寓的電梯門口和歌川擦身而過。

  也就是說,那一天歌川跑到公寓找牧?然後遇見政三郎?

  仙道搔了搔頭,為兩者的關連感到困惑,或者也可能是湊巧而已?
   『當然那時候我並不知道她是誰。第二次看見她,就是事情發生的那一天。
大約在傍晚,我結束工作之後順道去牧的研究室,打算找他一起回家。牧連續忙
了好幾天的論文出版工作在那天終於告一段落,精神上和時間上好不容易都輕鬆
下來……嗯……你知道,教師的研究室不就是個能上鎖的私密空間嘛!然後氣氛
很不錯……嗯……所以…嗯……』仙道停頓下來,朝諸星尷尬一笑,臉頰微見紅
暈。

  諸星的表情可比他更紅更窘:『我……我大概明白……請你不要詳述細
節……』

  其實,要詳述細節也不可能。『半途就被不小心闖進來的歌川給打斷了。』

  『天啊!你們沒有鎖門?!』諸星大喊。
   這太可怕了!換成是他諸星大被撞見,會不會有活下去的勇氣都未可知呢!

  『我有鎖,她一定是手上有鑰匙。』

  『她怎麼可能會有鑰匙?八成是你忘記鎖門吧!』

  『才不!我明明有上鎖,絕對有上鎖!』仙道難得地十分堅持。 

  『那,她哪裡弄來鑰匙?』

  『誰知道?事後一團混亂,鑰匙變得完全不重要,沒有人去追究。』

  『那一團混亂一定不是普通的混亂吧?』

  那還用說嗎?仙道長長嘆了口氣。
   目睹這個恐怕光想像就能讓她昏倒的場面,歌川的大受打擊自不在話下,更
糟糕的是,歌川除了認定牧是個變態之外,還為牧的腳踏兩條船感到傷心怨忿。

  『什麼兩條船?』諸星滿臉不解。

  『她似乎一直以為牧也偷偷喜歡著她,不過礙於師生倫理不敢表露。』至於
為什麼會產生這樣的誤解,當事人的牧都一頭霧水,其他人更加無從得知原委。

  隔天牧和歌川私下談了談,觀念不能溝通的兩個人把話越說越僵,歌川很傷
心,牧很不高興,最後不歡而散。當晚,等同於失戀的歌川心碎地留下遺書,便
在手腕上割下一刀。

  諸星猛地站起:『結、結果呢?有沒有被救活?』

  『據說傷口割得不深,很快就被同住的家人救起,緊急送往醫院。儘管精神
極度不穩定,所幸沒有性命危險。』

  『呼∼∼好險,好險。』諸星拍著胸脯,再度坐下。

  就算沒有鬧出人命,事情一樣爆發了。

  心疼女兒的家長拿著遺書向媒體以及校方指控牧的〝惡行〞。霎時間,什麼
大學副教授始亂終棄,玩弄清純女大學生的感情;又有什麼絕情絕義,逼死女學
生之說通通出籠。再加上牧的性向曝光,一向以嚴格眼光要求教育界的社會輿論
更是幾乎一面倒地同情自殺未遂的女學生。牧為此遭到學校解聘,其他學校也不
敢任用他。

  『牧丟了工作,亂七八糟的電話響個不停,大樓下又隨時有媒體駐守,我不
想吸著這一大串跟屁蟲記者到工作場所去添老闆的麻煩,只能請假待在家裡。還
好新聞只鬧了很短的兩天,才沒有把人給搞瘋。』

  諸星驚訝道:『媒體放過你們了?』

  『呃……』仙道含糊其詞,籠統敷衍道:『因為……因為那時候發生了其他
有趣的大新聞,記者也就懶得理會我們啦!』

  『你們的運氣真算不錯呢!』

  『……是啊!』

  其實那不是運氣,讓大眾對牧失去興趣的緣故,就是東條。
   他故意把事件的焦點攬到身上,公開作出各種發言,指責學校的解聘行為,
指責歌川的行為,還大膽指責歌川的家庭教育有問題,最後更讓黨內大老冷汗直
冒地直接針對社會大眾看待同性戀的偏狹眼光發表意見。
   那些恨不得東條家垮台的敵對派系,以及深怕新聞不夠八卦、不夠聳動的媒
體記者看到前途一片光明的政壇新秀居然自投羅網時,一個個簡直興奮得快要暈
倒,東條也一反平日的處事態度,一再積極地回應、反擊,將新聞炒得熱鬧非凡,
完全無視黨內三令五申要他閉上嘴巴,更不在乎自己的形象被扭曲成多麼荒唐的
模樣。

  神通廣大的記者們甚至翻出十年前,內容如羅生門般真相難辨的〝東大宿舍
暴力喋血〞,接著又指稱東條必有斷袖之癖,曾有過愛人某某某和某某某云云……
東條存心要把事情鬧大,堅持自己的性向只與愛他以及他愛的人相關,和他人均
無涉,不肯正面作答。
   後來黨中央逼迫他聲明自己不是同性戀,斷然拒絕的東條為此丟出了國會徽
章,表示既然如此,那麼議員不幹也罷。北見家的準岳父雷霆大怒,要解除女兒
和東條的婚約;黨部氣得跳腳,揚言要祭出黨紀開革他,事情將要發展到最高潮
時,北見小姐突然現身在東條召開的記者會現場,堂堂發表了愛的宣言,說明不
論父親如何反對,不論東條是否政治生涯已然毀滅,她都將選擇所愛,支持東條
到底。

  然後結局、結局真是太毛骨悚然了!富士電視台的九點檔偶像劇都不見得敢
演得如此煽情做作,東條在一大堆閃光燈攝影機前掏出婚戒,當場便向北見加世
子深情求婚,不知騙倒了多少純真女性的選票。

  劇情至此急轉直下,北見加世子是獨生女,是雙親的掌上明珠,她對婚事的
執著迫使北見家屈服。財大勢大,影響力橫跨政商兩界的北見家公開力挺準女
婿,連帶執政黨也不敢進一步〝迫害〞這對〝有情人〞。最後整件事落幕,東條
和北見加世子正式訂了婚,逃過開除黨籍的下場,獲得較輕的處分,流失的支持
度也沒有事前所預估的那麼多,事前簡直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猜想到。

  其時國內外均無大事,東條的新聞熱熱鬧鬧延燒了好幾個月,東條的形象一
連數變,眼看要從青雲之端摔得屍骨無存,轉眼又化身為重情重義的好男人,攜
著未婚妻的手飄然全身而退,交情縱有十數年,依舊看得仙道目瞪口呆。
   唉,即使是政壇人士,年輕英俊到底還是佔盡好處啊!

  這段舊聞仙道卻不想告訴諸星。

  那麼多年不見了,仙道不能確定東條目前在諸星心裡的地位究竟如何,搞不
好他舊情難忘,說得太多徒惹心傷。何況東條絕不能拋棄北見的狀態,也是起因
於自己和牧。尤其是為了牧,否則東條並不一定非戀棧權位、非接受這段婚姻不
可,他之所以握住北見加世子給予他的機會翻身躍起,表面上像是為自己的前途
打算,實則一大半是不想讓牧產生連累朋友的內疚感。
   後來牧為東條鬆了口氣,仙道的心中卻揮不走歉意。

  『仙道,仙道?然後呢?後來怎麼了?』

  一迭聲的催促將仙道的思緒拉了回來。

  『後來……後來就剩下當事人周遭親朋好友的關注。』不相干的輿論遺忘得
快,親友們卻不是好應付的。

  牧的家人簡單而言就是一句話:不能接受、不可原諒。

  牧的父親在他的行業裡算得上有頭有臉,兒子的行為讓他顏面掃地,同時也
難免影響到政三郎的形象與前途。他一再強力要求兒子〝回歸正途〞,但都不見
效果。

  『去年聖誕節左右,牧在公寓大樓下被一顆子彈擊中右肩。』

  『什麼?!』這段往事直聽得諸星心驚膽戰,居然連槍擊都出現了?

  『你還記得牧的弟弟禮二嗎?他現今已是關東一個大幫派的首腦,事情鬧到
這個地步,他是照父親的意思想乾脆幹掉我吧!不巧誤傷了同在現場的牧。』

  『他們不可能……不可能想要鬧出人命吧?』

  『事實上就是那麼做了啊!我自己也就罷了……連牧也受了傷……』槍擊事
件被混進當時激烈進行的黑道火拼事件中,由和禮二的組織互有掛勾的警局密不
透風遮掩了下來。可是,那白皚皚的雪地裡,牧的血,好多好多的血,染成一片
紅豔……仙道抹不去,忘不掉,至今他仍在夢中無數次見到,無數次驚醒……

  『我始終相信,不管遇到什麼阻撓,只要兩個人在一起,日子過得快樂就是
一切。可是發生這件事之後,我發現我亂了方寸,說到底,牧能夠健康地活著才
是最重要的事吧!但我卻連這麼基本的事都沒有自信……。剛好,當時我的恩師
在羅馬尼亞進行的工作正缺人手,我心慌意亂之際悄悄離開了日本,一去就是一
年,待得越久,越是不敢回來。』

  此刻他回來了,早知牧會生病,會氣得自此不理會他,那麼當初他就決不會
走,但是……但是……一年的光陰已經無法填補了嗎?

  凝重的空氣瀰漫,隔了半晌,打破沈默的是諸星帶著疑惑不確定的口吻。
   『這件事怪怪的,你的理解似乎有些問題。你那時候怎麼沒有先跟、跟……』
他深深吸一口氣,非常快速地將下半句話一吐而出:『沒先跟學長商量呢?』

  『東條那段時間人不在日本。』

  『多湊巧,學長正好不在!』諸星一躍站起,交握著雙手在屋內不住來回踱
步,口中喃喃唸道:『燈台下總是最暗的,你因為太關心牧而看不清楚狀況。我
敢斷言,這件事絕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樣子,你一定有地方想錯了!』

  仙道茫然抬頭,卻沒有真正看著諸星。
   不是他想像的那樣子?那又會是怎樣子呢?又會有什麼幫助呢?一切不已
經太遲了嗎?

(待續)

啊...時光飛逝,歲月如梭,離上一回已經過了……過了……呃……(汗)……哈哈……既然算不出來,那,就算了吧!反正大家也忘得差不多了吧?(更大汗)

如果還有人在等,小白在此至上無比的感激與歉意∼∼∼∼m(_ _)m
還有來信表示關切的同好們,小白以為自己不會再寫了,所以不知道(或者說不敢)該如何回覆才好,有些信因此越拖越久越不敢回(正如同本文一樣啊...)...
請再一次寬宏大量原諒小白吧!(啊!什麼?耐性已被小白磨光了?別、別這樣啊∼∼∼^^”)

最後,希望在可怕疫情的襲擊下,大家都能保持健康,多多注意身體喔!^^

 

第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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